我和桑瑱對望一眼,這般反應,看來是王寶珍無疑了。
正欲開口,衣袖突然□□枯的雙手扯住,王寶珍抬眸,眼中滿是希冀:“姑娘,請您告訴我,我小妹是不是有消息了?她,她在哪裡?”
我平靜地望著麵前老人,良久,才淡聲開口:“大娘真想知道?”
“自然。”王寶珍點頭如搗蒜:“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托人打探她的消息,沒成想,入土之前,竟能美夢成真。姑娘,能否告訴我她的地址?”
許是我遲遲未答,婦人眼眶微紅,彎下膝蓋就要下跪。
“大娘坐好,”我眼疾手快,攔下了她的動作,“聽我們細細說來。”
王寶珍如釋重負鬆了口氣,重新入座。
她雙手交握在胸前,目光灼灼地等我們開口。
我心頭一顫,原來即使過了三十八年,她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親人,一直在盼妹妹回家。
“我可以安排你們見麵,不過有個條件。”我冷聲道。
“什麼條件?”王寶珍“唰”地站起身,眼中迸發出喜悅的光彩:“姑娘請講,隻要老身能做到,您儘管要求,要是能和小妹團圓,我這一生,死而無憾了。”
“我們自然不是強人所難之人,”我彆開臉,不去看她,“你小妹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我希望你們見麵後,你能勸她改邪歸正,讓她將傷害過的人,全部放走。”
“什麼?”
如果說前一刻,她還激動得像世間最幸福的人,此刻她臉色蒼白,嘴唇囁嚅著,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問:“小妹她……她犯了什麼事?嚴重嗎?會死嗎?”
“她活的很好,不會死。”我話鋒一轉,“但,她手底下的人,會生不如死。”
王寶珍聞言,嘴巴微張,短短一息間,神情反複變幻。
怕她上了年紀,陡然間大喜大悲出事,我讓桑瑱給她診了脈。
確認老人無恙後,桑瑱也補充道:“您小妹欲將我未婚妻騙至煙花場所,且這種事不是一回兩回,很多妙齡女子因她的私心,被無辜斷送了一生。”
“真的?”她眉頭一緊,目光落在我臉上,似是不願相信,“桑醫師此話當真麼?”
我微微頷首:“千真萬確。”
“造孽啊,怎麼可以做這等罪孽深重之事?”她低聲啜泣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來。
原來精神煥發的婦人,頃刻間像是老了好幾歲。
我聲音微冷:“大娘,您還要不要見她?”
“見!”她抹了一把眼淚,連連點頭,“當然要見!姑娘對不住,我小妹幼時失蹤,很多事我們還來不及教她,她自小心善,這麼做定然有苦衷。”
自小心善,有苦衷……
我沉默地看了桑瑱一眼,想起那晚,他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輕歎一聲,沒再多言。
“等回頭見了麵,我一定好好勸她,”王寶珍揉了揉通紅的雙眼,向我保證,“做人啊,不能對不起自己良心。”
“如此甚好。”我隻覺周身氛圍沉重壓抑,令人心煩,於是起身告辭,“大娘就在家等我們消息吧。”
“姑娘,再坐會兒!”老人一再挽留,想從我們口中得知更多關於王寶珠的消息。
對此,我和桑瑱緘口不言。
她自討沒趣,隻好作罷。
桑瑱走前,找來紙筆,快速寫下了治療眼疾的方子,又同幾個小娃娃一一說了再見。
王寶珍依依不舍地送我們到了巷子口。
上了馬車,桑瑱摘下維帽,問:“不先告訴她王寶珠先前的經曆嗎?”
我搖了搖頭:“她遲早會知道的。現在告訴她,她若是跑到寶花樓尋人,姐妹兩人相認,就算她履行了諾言,但王寶珠不放人,我們就沒籌碼了。”
少年抬頭,眼中訝異一閃而過:“忘月,你該不會想拿她威脅王寶珠吧?”
我睨了他一眼,麵色如常:“隻是當做談判的籌碼,能不能成功,要看她在她小妹心中的分量。”
人心隔肚皮,在這個節骨眼上,沒有必要去賭。
桑瑱垂眸,若有所思。
我慢慢闔上雙眼,內心逐漸平和。
王寶珍既已尋到,威逼加上施恩,王寶珠放人的幾率又多了幾分。
如果一切順利,那些無辜進入寶花樓的女子,這幾天就能離開了。
反之,如果王寶珠對我的威逼利誘無動於衷,連親姐的性命都可以不顧,那不日後,就是她的死期。
不管怎樣,在離開揚城前,此事一定會做個了結。
想到這,我突然對收養了四個孤女的老婦人多了幾分興趣,轉頭問身旁人:“你和王寶珍,還有那幾個孩子,怎會那般熟絡?”
桑瑱唇角一勾:“此事說來話長,我在王大娘家吃過飯。”
“哦?”我往他身邊靠了靠,“給我仔細講講她的故事吧。”
車廂內,響起男子清朗悅耳的聲音。
隨著桑瑱的娓娓道來,我大概弄清楚了他們相識的經過。
原來桑瑱和桑桑兩兄妹,每隔數月便會前往城郊義診。王寶珍的小女兒果果,就是他們的病人之一。
兩年前,剛滿一歲的果果患上了一種怪病,王寶珍尋遍名醫,皆被告知孩子無藥可救。正當她心灰意冷,準備認命之時,桑瑱桑桑恰好出現。
桑瑱:“果果的病雖然複雜,卻也並非絕症。我和桑桑為她開了幾副藥方,幾個月後,再去城郊時,她已大好。”
“後來呢?”我繼續追問。
“後來我準備離開揚城,外出雲遊,臨行前想起果果,便獨自去了王大娘家中。經過大半年調理,果果的身體已基本痊愈。大娘見我前來,喜出望外,非要留我吃飯。我再三推辭,奈何老人家盛情難卻,隻好恭敬不如從命。”
“那一日,她準備了一大桌豐盛的飯菜,席間,一再對我表示感謝,並講述了先前為果果四處求醫的經曆。她是個爽朗健談的性子,我們相談甚歡。我和桑桑曾一度奇怪,大娘年事已高,為何會有個一歲多的女兒,且她的孩子與她相貌迥異,於是隨口問起,她沒有隱瞞,將過去之事一一道來。”
在桑瑱的講述中,我又了解了王寶珍這些年來的種種過往。
她原是江城大戶人家之女,自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成年後,嫁給了門當戶對的丈夫,本以為可以過上安穩生活,卻不曾想,因婚後三年無所出,被夫家以“無後”為由休棄。
心灰意冷的她回到娘家,命運卻再次開起了玩笑——王家父母因思念幼女成疾,接連離世,且這些年為了找回王寶珠,家中錢財早已揮霍一空。不得已,她隻能變賣唯一房產,安葬雙親。
無處可去的年輕女子本欲投靠親友,卻被親友視為不祥之人,皆避之不及。
萬般無奈下,王寶珍隻得離開江城,因為身上餘錢不多,便在就近的揚城落了腳。
得益於王家父母對孩子的重視培養,她自小便學習書畫和女工,因此,很快就在繡坊找到了一份活計,成了一名繡娘。
雖然生活清貧,但總算安定了下來。
她生得貌美,自然不缺追求者,但上一場婚姻讓她吃儘苦頭,受儘冷眼,這讓她覺得一個人也挺自在。
於是,她將自己不能有孕的假消息廣而告之,那些向她訴衷腸的男子得此消息,紛紛離開。
一日,她在街頭偶遇了一個流浪的小女孩,女孩的背影與她失散多年的小妹如出一轍。她心下一驚,毫不猶豫地將小姑娘帶回了家。
就這樣,王寶珍有了第一個“女兒”。
小女孩乖巧懂事,幫她乾活,為她排憂解悶,她第一次體會到了為人母的快樂。於是之後幾年,她又陸續收養了兩名孤女。
一個人撫養三個孩子,生活難免清苦,但四人彼此關愛,相互扶持,日子倒也過得其樂融融。
光陰飛逝,歲月如梭,轉眼間大女兒到了適婚年紀,王寶珍四處打聽,尋了一戶好人家,笑著送女兒上了花轎。
之後,二女兒三女兒陸續成家,她再次成為孤家寡人。
三個女兒雖嫁作人婦,但孝心不改,隔三差五回去看她,王寶珍倍感欣慰,覺得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再加上她時常想起失散多年的小妹,於是,又陸續收養了三個女童。
果果是個棄嬰,剛出生就被遺棄在路邊,因為眼疾,那時她已沒辦法做繡活了,但她還是毅然決然將小嬰兒抱回了家。
四個孩子的日常開銷不是一筆小開支,王寶珍不想讓已經出嫁的女兒一直接濟自己,於是將之前省吃儉用買來的宅子賣了,搬到了城郊便宜的房子裡,也就是她們現在生活的地方。
“沒有了繡紡的活計,這兩年,大娘主要靠幫彆人漿洗衣服維持生計,雖然生活清苦,但大娘對此很滿意,四個女兒也在她的照料下健康成長。”
桑瑱講得出神,我聽得入迷。
不知不覺時間飛逝,馬車外,石平喚道:“少爺,秦姑娘,我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