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指尖傳來一陣劇痛。
我猛地伸出手,低頭一看,十指完好,仿佛剛才的痛感隻是錯覺。
奇怪,自從進入了這個夢境,身體一直是沒有任何感知的,為何會突然覺得疼?
再抬頭時,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另一個“我”也不知所蹤。
目之所及,一片混沌。
我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腦海中突然湧現出一個傳說——人死前可以看到過往發生的片段,俗稱“走馬燈”。
我重新看到了過去,難道,我要死了麼?
正想著,前方赫然出現了一道亮光。
那光耀眼奪目,即使隔得很遠,也依然會被它吸引。
我不由自主朝它走去。
“另一個”月嬋所經曆的一切仍然記憶猶新,以旁觀者的角度去回看,去重新經曆,第一次覺得痛苦又荒唐。
整整十年,被仇恨支配,吃儘苦頭,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如果早知是這個結局,當年我還會離開蓮壽寺,走上殺手這條不歸路嗎?
那光團越來越近,一種喜悅、溫暖的感覺油然而生。我才發現,那原來是一扇門,耀亮的光芒正是從門內發出的。
我整理了一下衣裙,正想越過那扇門去感受裡麵的美好,指尖又是一痛。
有人在我耳邊焦急地大喊:“忘月,醒醒!”
是個男子的聲音。
是誰呢?
不是阿爹,也不是季江叔叔。
我突然記起了聲音的主人。
是那個在山林裡偶遇的小醫師,那個總是喜歡穿著青衣、嘴角掛著溫和笑容的清俊少年。
原來是他?他在擔心我嗎?
我好像還沒來得及與他好好道彆呢。
或許,隻能等下輩子了吧?
一隻腳正準備踏入那扇大門,突然感覺有什麼東西落在我臉上,一滴兩滴……冰冰涼涼的,似水又似雨。
伸手一抹,又是什麼都沒有。
我暗自納悶。
下一秒,指尖倏地又傳來一陣劇痛。
不同於前兩次的痛,這次宛如有無數螞蟻在啃噬我的手指,又好似有人將我的手放在車輪下反複碾壓。
饒是我受了那麼多次傷,忍耐力極強,也不得不承認真的很疼。
耳畔,隱隱有女子在驚叫:“連醫師,有效果!忘月姑娘動了!她動了!”
周圍頓時一片嘈雜。
“醒醒,忘月,快醒醒!”有人在用力地搖晃我的肩膀。
我揉了揉眼睛,四周除了那扇耀眼的門,哪裡有什麼人?
正疑惑間,指尖劇痛再次襲來,那扇耀眼的門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圍頓時一片黑暗。
耳邊男子的叫喊聲愈發清晰:“忘月,忘月。”
意識瞬間回籠。
連清在喚我?
他在喚我!
我不能死!
我怎麼能這樣死去?
我不甘心。
我還沒有好好地為自己而活,還沒有對他說一聲“多謝關照”。
少年聲音哽咽:“我自詡名醫,以為讓你每日按時服下湯藥就能預防疫症,卻不想你竟然……”
停頓片刻,他繼續道:“都怪我,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留下來,你一定要醒過來,求你,求求你快點醒來。”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圍與身體的變化,但視野始終如同緊閉的門,將我囚於黑暗。
我掙紮著,內心迫切地想睜開眼,可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濟於事。
指尖依然劇痛,少年溫熱的氣息灑在我臉上,與之同時落下的,還有那一滴滴冰涼的眼淚。
連清早已泣不成聲,斷斷續續的哭聲從身旁傳來。
好似乾涸了很久很久的沙漠,毫無征兆地下起了一場暴雨,這一刻,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感情。
原來,這個滿目瘡痍、沒有阿爹阿娘的世界,也並非一無是處啊。
至少,還有人在真心地期盼著我活著,不是嗎?
眼皮劇烈地顫動,如同蟄伏已久的蝶在努力扇動翅膀。
我猛然睜開雙眼,世界頓時一片光亮。
一雙好看卻濕潤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見我蘇醒,這雙眼睛裡的悲傷瞬間消散,似有流星劃過,炸開了歡喜的煙花。
“你終於醒了!”
連清如釋重負,鬆開搭在我肩頭的手。
我嘴角一勾,緩緩露出一個笑。
他眼中猶有淚花閃爍,似是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連忙轉身,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抹了抹臉。
我強撐著坐了起來。
“你小心手指……”見狀,他趕忙來扶我。
關心的話還未說完,他便手足無措地僵在了原地。
“體、體力不支嗎?也是,幾天沒吃飯了。我、我馬上就去給你弄、弄吃的。”他有些結巴。
“連清,”許久不曾說話,我的聲音嘶啞難聽,“謝謝,謝謝你。”說罷,環住他腰間地手不自覺用力了幾分。
連清身子微微顫抖,半晌,他張開雙臂,將我緊緊摟住。
“不用道謝,怪我,都怪我。”
我依偎在他胸前,聽著那強壯有力的心跳聲,一陣安心。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少年,我剛剛差點就醒不過來了。
就那樣死去,陪著阿爹阿娘也不是不行,但,內心深處總覺得有些不甘。
阿爹阿娘是帶著愛意讓我降臨在這世間的,她們給我取名“月嬋”,是希望我這一生美好團圓。
他們帶我看花開花落,聽風聲雨聲;他們教我識文斷字,傳授我為人處世的道理,傾注滿腔的心血,隻為告訴我——我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存在,是她們愛的傳承。
即使在那樣陰暗絕望的天牢,阿爹阿娘仍不惜一切代價將我送走。她們的心願其實很簡單,隻是希望我能好好活著,去看她們未能看遍的乾坤萬象、日月山河。
季江叔叔為我改名“忘月”,靜心師太賜我法號“摒塵”,都是希望我能忘卻過去的傷痛,摒棄塵世紛擾,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可我,做了什麼?
我辜負了所有人的期盼,囿於仇恨,深陷往事不可自拔。
十年間一心想要報仇,仇人身死,鬱鬱寡歡,活得像個沒有情感和自我的木偶……
這不對!
不應該是這樣!
我這一生,應當要為自己而活啊!
想通了這些,我將臉緊緊貼在連清的心口,汲取著這十八年來少有的溫暖。
少年身子微微緊繃,心跳聲如擂鼓,周身散發出的清幽藥草香,更是讓人想要一直沉溺其中。
“噗嗤~”
也不知過了多久,陌生女子的笑聲傳來,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
我睜開眼,循聲望去,這才發現房間裡還站著其她人。
剛剛光顧著想事情,沒有注意到還有村民在場,突然被人撞破,我有些羞愧難當,趕緊和抱在一起的連清分開。
原本盯著地麵、掩袖偷笑的兩名婦人見狀,笑得更大聲了。
高個婦人滿麵紅光,上前說道:“忘月姑娘既已醒了,那我們也就不打擾了,飯菜晚些會送過來。”
說罷兩人福了福身,一前一後地出了門。
房門被貼心關上,發出“吱吖”一聲輕響,屋內立刻安靜下來。
我偷瞥了一眼連清,卻不料正迎上他關切的目光,四目相對,我有些慌亂。
連清唇角勾著淡淡的笑,見狀起身走到桌前,從藥箱裡拿出了一卷紗布。
我躺了太久,渾身仿佛被人捶打過,酸痛難當。快速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坐姿後,又重新依靠在了枕頭上。
目光落在這間陌生的房間內。
這是一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臥房——土黃色的牆壁,茅草搭成的屋頂,屋內除了一張床、一張大方桌、幾張低矮的木椅外,再也沒有彆的家具。
方桌上,整齊地擺放著一個大藥箱、一排閃著寒光的銀針、各種顏色的藥丸,以及半碗看起來有些駭人的濃稠的黑褐色藥汁。
“手伸過來。”連清不知何時已坐到床邊。
“做什麼?”雖這麼問,但我還是按照他的要求伸出了雙手,這才發現——指尖正沁著血珠。
“疼嗎?”少年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愧疚。
我搖了搖頭:“不疼。”
連清不信,斜睨了我一眼:“嘴硬,我親自動得手,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力道嗎?”
乍一聽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但細細思考,又總覺得哪裡不對。
針雖是連清紮得,但落在我身上,顯然我才是最清楚疼不疼的那一個。
但爭論這個,好像並沒有什麼意義。想了想,我承認道:“好吧,有一點,但我不怕疼。”
“撒謊。”連清咬牙,露出了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都這樣了,你就不能對我說實話嗎?”
說實話?
我歪著腦袋,不知該如何接話。
世上當然不會有人不怕疼,隻是有些人疼了也不會得到關心,所以喊不喊疼又有什麼意義?
不過,或許以後有人願意傾聽我的真實想法了吧?想到這,我笑著點了點頭:“是有一點疼。”
“是我不好,”連清盯著我的手指,滿臉愧色,“當時情況緊急,我……”
“我知道。”我忙打斷他,感激一笑:“沒有‘活菩薩’紮得這幾針,我可醒不過來。”
“傻瓜。”他搖了搖頭,似是對我的調侃有些無奈。說罷,拿起藥膏和紗布,開始幫我包紮。
兩人距離極近,少年臉頰上的絨毛清晰可見,我這才發現,他有些憔悴。
原本光潔的下巴不知何時長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也是烏青一片,而那雙往日如清水般乾淨的眸子,更是布滿血絲。
我不由發問:“連清,我睡了多久?”
少年頭也未抬:“五天。”
昏迷時感覺過去了大半生,現實卻隻過了五天。
“這五天,你一定忙壞了吧?晚湘村的村民們怎麼樣了?”記得暈倒前,村裡一大半人已經脫險了。
連清已在我十個手指上塗好了藥,此刻正溫柔地包紮著,“村民們全部無礙了。”
“那就好。”我不由鬆了一口氣。
雖然我是為了他才留在此地,但付出得到了好的回報,也算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醒來就問彆人,能不能關心一下自己?”少年眉頭微微蹙起。
我:“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雖然得了疫症,但他幫我治好了。
連清的醫術,竟厲害到了如此程度……
少年抬眸,臉上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他看了我兩眼,欲言又止道:“忘月,你的身體……”
“嗯,昏迷時我都聽到了,我也感染了。”我儘量裝得雲淡風輕,免得小醫師再露出那種愧疚後悔的神情。
連清微微一愣,默了默,道:“是啊,你如今身子虧空得厲害,得好好養養。”
說完他低下頭,繼續幫我包紮。那眼神,仿佛是在做什麼十分精細的活兒,容不得出一點差錯。
我這才反應過來,就流了這點血,用得著這般大費乾戈嗎?
但見對方那認真的模樣,我生生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