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深山靜(四)(1 / 1)

我見明月 硯說 4635 字 19天前

山中歲月悠閒,不知不覺一個月時間過去了。

這天,眼瞅著我們的鹽米油麵快吃完了,連清邀我一同去二十裡外的晚湘村采買糧食和日常用品,我當然是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紅紅這些天也同我一樣,整日吃吃睡睡無所事事,肉眼可見的膘肥肉壯。

翌日吃過早飯後,我們收拾妥當,踏上了下山之旅。

我坐在馬背上,連清幫忙牽馬,兩人就這樣慢慢悠悠地行在山間小路上。

按理說,我們共騎明顯會快一些,但他偏不願意,於是我也不再強求,怕再勸下去,有人會誤以為我是想占他便宜。

山中景色很美,樹木蓊鬱,溪流潺潺。遠處群山連綿起伏,雲霧繚繞,放眼望去,仿若置身仙境。

連清一路上心情不錯,高興時還會哼上兩句我沒聽過的小曲兒。

“等一下,”正走著,他突然停下腳步,墨色的眸子閃過一絲歡喜,“我看到一樣東西,馬上回來。”

“好。”我不明就裡,勒住韁繩,尋了塊陰涼地兒,下馬坐在地上等著。

半刻鐘後,連清高高興興地回來了,見到我,他眼眸清亮,唇角笑意分明。

“怎麼?撿到銀子了?”我歪著頭,打趣道。

他搖了搖頭,故作高深地伸出了雙拳。

我站起身:“什麼東西?”

“好吃的。”他攤開雙手,掌心之中,是兩個如同雞蛋大小、渾身覆蓋著細密絨毛的墨綠色果子。

“毛桃子?”

“嗯,”他拿起其中一個果子,一邊剝皮一邊介紹道,“此果獼猴喜食,民間俗稱猴騷子,又名毛桃子。性寒,可止暴渴,解煩熱,壓丹石,下石淋,現在這個天氣吃,正好解暑。”

綠色的果肉在那雙白皙修長的手指的轉動下,慢慢露了出來。

“嘗嘗,特意摘了幾個熟透的,應該不酸。”

片刻之間,麵前就多了一個剝了半截的青綠色果子。

水果的香氣湧入鼻腔。

我好奇接過,輕輕咬了一口。毛桃子果肉柔軟,酸甜適中,鮮甜的汁水在口腔迸發,隻一口,便覺齒頰生香。

“好吃!”

連清微微一笑,正欲說些什麼,手中果子卻不慎滑落,“啪嘰”一聲,和泥土融為一體。

眼看那還未來得及品嘗的美味就這樣被摔得軟亂,我擦了擦手,對兩手空空的少年道:“你沒吃著,我去找些回來。”

連清忙攔住我,“不用,我摘時已嘗過了。”他眨了眨眼,指了指身後,“而且,背簍裡還有。”

我瞬間來了興致,目光不自覺落在他背上的竹簍之中。

連清似有所悟:“還想吃?”

我點頭。

他了然一笑,旋即取下竹簍,拿出其中最大一顆果子放入我掌心,叮囑道:“隻能再吃一個。此果雖好,但寒性重,女子不易多食。”

“好。”我點頭應允。

新鮮的毛桃子果肉飽滿,口感細膩,輕輕一嚼,汁水爆開。清甜與酸爽的滋味在唇齒間相撞,帶來獨屬於大自然的鮮活風味。

吃完一個,我仍有些意猶未儘,又瞥向眼身旁少年。

四目相對,連清立刻了悟:“不行。”

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收回目光,朝四周山林望去,心中盤算:一個果子而已,他不給,那我自己去摘。

連清似是以為我不高興,有些無奈:“不是我小氣,隻是這果子吃多了容易脾胃虛弱,加重身體寒氣,你莫要貪嘴。”

他語氣誠懇,關切之意溢於言表,我立刻打消了原本的計劃,但還是想再吃一個,於是伸出手指,討價還價,“好吧,就一個。

“一個也不行。”連清一口回絕。

我恍惚覺得,這場景好像有些似曾相識。

“連醫師,不要這麼嚴格。”我挽起袖子,去夠他身後的背簍。

少年眉心微蹙,快速躲開,“你體質偏寒,兩個已是極限。而且你一開始也答應了,不能耍賴。”

這話說得語重心長,連帶著連清的表情也是少有的嚴厲和無奈。

我終於明白那種熟悉感從何而來了——連清攔著我、限製我吃果子的行為,與幼時阿娘不讓我多吃糖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

特彆是那句——你一開始也答應了,不能耍賴,簡直和阿娘搪塞我時的說辭如出一轍。

過往的記憶翻湧而來,我站在原地,不知怎的,有些想哭又想笑。

連清還在不厭其煩地勸說,我忍不住上前一步,低聲問:“真的……不可以嗎?”

他沒有看我,隻是彆過臉,雙手抱胸不說話,答案顯而易見。

竟連問完這句話後的反應,也如此相似。

心頭倏地湧起一股熱流,記憶中溫柔慈愛的母親,與眼前溫和乾淨的少年,兩人身影不斷交疊出現……

鬼使神差的,我脫口而出,就像幼時曾說過千百次那樣:“就一個?一個好不好嘛?”

話一出口,我立刻清醒——站在麵前的人是連清,不是阿娘。

連清聞言,也不可置信地看了過來。

四目相撞的瞬間,他慌忙移開眼,臉上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咳咳,”他輕咳兩聲,立刻取下背上竹簍,語氣有些慌亂,“說好最後一個,不能再食言了。”

墨綠色的果子再次出現在掌心,細小的絨毛微微有些紮手。

我心頭一顫,剛剛一瞬間,竟下意識把他當做了阿娘,所以對著他,像小時候對著阿娘一樣撒嬌。

那是一張和阿娘完全不一樣的臉啊,可為什麼會一樣的令人安心?一樣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依賴?

“忘月?”

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回神。

連清已經恢複了平靜:“快吃吧,吃完趕路了。”

我避開他的目光,迅速吃完這顆求了許久才求來的野果,重新翻身上馬。

兩人慢悠悠地走在林中小徑。

流雲緩動,微風燥人。許久,連清突然發問:“忘月,你覺得這果子滋味如何?”

我點了點頭:“自是不錯。”

他略微沉吟,再開口時唇角微勾:“方才你吃它時,神情悠然自得,眉眼間也難得舒展,甚至嘴角都帶著一絲淺笑。”

我沉默地望向他,不明所以,連清一直在觀察我?他想做什麼?

“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一直目視前方的少年,突然側過身子,一字一句認真道:“所以,你要多笑笑才好。”

“笑?”

誰家殺手成天笑嘻嘻的?

“嗯,多笑。”連清點頭,那雙看過來的眼眸,如明珠般熠熠生輝,似是能將周圍一切照亮。

我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彆過臉,我低聲反問:“這世間……又有多少東西值得一笑?”

連清思索片刻,目光望向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這山川美景,這山中珍果,不值得為之展顏嗎?”

我心頭一動,卻還是搖了搖頭,“平平無奇。”

連清輕歎,再次開口:“景不能,物不能,那人呢?”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喜歡的人,或是喜歡你的、關心你的人,你會因此開心嗎?”說這話時,那雙美目光華流轉,似在等著什麼答案。

喜歡的人?關心的人?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掃過,最後又落回自己的腰間。那裡,放著一個令牌,一個表明我是綠舟殺手“冷月”的令牌。

“我好像是天煞孤星,”我如實說道,“與我親近的人,要麼是孤兒,要麼活不長。”

秦家滿門被滅,幫過我的季江叔叔慘死,小來福也是因為孤苦無依才會被我收養……這些喜歡我的、關心我的人,都各有各的悲慘。

想到這,我心頭一緊,脫口而出:“連清,你也離我遠一些吧!”

連清靜靜地看著我,眼中似有哀傷一閃而過,他突然伸出手,按住了麵前的韁繩,“我明白你為何這麼說。彆擔心,我的命硬得很,你也不必如此悲觀。”

他垂下眼睫,低聲道:“這世間其實有很多美好的東西,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遇到,那時,你會覺得,這人間沒有那麼糟……而你,值得擁有最好的一切。”

似是因為緊張,說這話時他手指骨節竟有些泛白,我捫心自問:會遇到那樣好的人和事嗎?

會嗎?

會吧。

我已經遇到了,不是嗎?

隻是忘月值得,“黑衣羅刹”冷月值得嗎?

中秋剛過,暑氣還未完全散退,秋老虎一來,竟有些炎熱似盛夏。

中午日頭太盛,太陽炙烤下隻覺得人都要中暑,我和連清不得不找了一塊陰涼地,停下來休息。

簡單地吃了一些野菜餅充饑,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樹蔭下吹風。

蟬鳴振林樾,風吹花草香。暖風溫和輕柔,熏得人身上癢癢的,困意也在這樣舒適的環境中慢慢襲來。

我揉了揉眼睛,不自覺地打了個哈欠。

“噗嗤”一聲輕笑從身旁傳來。

轉頭,連清正饒有興趣地盯著我。

“困了?困了就眯一會兒。”他放下隨身攜帶的醫書,笑道。

我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朦朧,卻非要嘴硬:“不困。”

“真不困?”他並不相信,嘴角笑意愈發濃烈,那雙眼也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狀,“困了就睡,放心吧,有我在,不會有人靠近你的。”

我假裝沒聽見,心中卻湧起一股暖流。

往日做任務時,精神總是緊繃著,偶爾小憩,也要帶著十二分的警覺。

麵前少年明明手無縛雞之力,說出的話卻總能讓人信服,好像有他,我真的可以什麼都不用擔心。

許是見我沒反應,他又往我邊上挪了挪,嘴裡開始清唱:“俞都城外水潺潺,寶寶夢裡香甜甜……”

我眼皮一跳,猛地抬頭,明知故問:“你這唱得是什麼?”

被我打斷,連清也不惱,依舊揚著笑臉:“搖籃曲啊。”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保持麵上平靜,內心卻早已波濤洶湧。

十幾年沒聽到這首兒歌了,阿娘的柔哄聲清晰地回蕩在耳邊,仿若昨日。

“怎麼了?”他又湊近了一點,俊臉上露出一絲疑惑:“我唱得……很難聽嗎?”

“沒有,你唱的……很不錯。”我艱澀地開口。

不止不錯,簡直和阿娘唱得一模一樣,阿娘喜歡拉長每一句最後一個尾音,他也是。

頓了頓,我問:“這是俞都的曲子吧,你怎會唱?”

他雖從未告訴我來自何處,但聽口音,不太像俞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