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氣象部門最新消息,進入11月後,淮島所在的海島區域將進入風暴潮高發時段,本台在此提醒每一位居民和遊客,請務必提前做好各項防範準備…………”
孫靜香的收音機最近一直開著。風暴潮預警幾乎一日兩遍鑽出來。
十一月開啟後,淮島氣溫驟降,小院子處處寒涼潮濕,孫靜香出門活動的時間變得更少了。
由於眼皮發沉,手臂也開始沒力氣,現在的孫靜香隻在偶爾才會進銀發劍客直播間看一眼,其餘時候都窩在那張老藤椅上聽收音機。
那把曾經能被她舞出劍花的寶劍,如今也懸在床頭,落了細細的一層塵。她偶爾會起身梳理梳理劍穗,但也不會再拿起來了。
夏以臻每天會打熱水給孫靜香擦擦身體,偶爾剪剪頭發。每次看她的頭發還在努力生長,夏以臻就能找到一絲欣慰。
剪頭發的時候,盛朗會把孫靜香的小腿圈在懷裡按摩一會兒。再拉著她的手,每個手指輪流看一遍,看看需不需要剪剪指甲。
夏以臻把毛巾擰到不滴水,就捏著一角給孫靜擦眼睛,她笑著歎氣,“奶奶,你現在簡直像個地主老太太,每天都有專人伺候,你也太幸福了吧!?”
夏以臻的毛巾捂上去,再拿開時就能看到孫靜香老大的眼睛瞪著她,眼尾長長的皺紋向上飛起,“怎麼了小丫頭,我拉扯你那麼多年,享享福不應該啊?”
倒是人家小朗…
孫靜香把後半句咽回去。
對盛朗來說,一切沒有應該,隻有願意。因為盛朗願意,而且從來隻做,不多說,就讓孫靜香也不知該說什麼,一開口就要淚眼汪汪。
所以每次說到這兒,她隻能闔上眼,摸著去找盛朗的手,然後緊緊攥住一會兒。
孫靜香年輕時體格好,人又魁梧,現在瘦下來些手也還算肉實。攥著盛朗的手時,她通常很用力,她希望力氣能代替她不怎麼會煽情的嘴,讓盛朗明白她的感謝。
孫靜香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隻純金的戒指。生病瘦下來以後,那隻戒指變得鬆動了,需要纏上一段紅線。
偶爾孫靜香會支撐著身體靠在床頭,拿出老花鏡,把舊線拆下來,再纏上新的。纏得厚厚的,戒孔就小一圈,戴在手指上不會鬆動。
夏以臻有時要幫她,她也推手說不用,說夏以臻手笨,弄得醜,偏要自己弄。
孫靜香先在腿上鋪一塊布,兜著,怕戒指掉了找不著。老花鏡掛在鼻梁上,眼睛遠遠地從鏡片後望出去。
接著她就要晃著戒指感慨:“不容易啊——這是你爺爺唯一大方了一回。”
“不對吧?不是還有兩隻金耳環嗎?還有一隻手電筒。”
夏以臻想起奶奶無數次跟她埋怨過爺爺為數不多的聘禮。看得出爺爺是實乾派,送的東西都是頂實用的。
孫靜香拉動紅線,慢條斯理,“金耳環有是有,但走在路上被人薅走了。”
“你看我這耳垂,現在還有兩個豁口……那些個街溜子王八蛋,上來就薅。我反應過來一摸,耳環沒了,手上全是血。”
孫靜香說到此處捂住心口,一臉痛苦,“真疼啊,那會兒心可比耳朵疼多了。那麼好的兩個金耳環,多貴啊!本來還想戴一輩子。”
“什麼樣的耳環啊。”
“就是那種金圈兒。這麼大,這麼寬。”孫靜香用手指圈了一個很小的圈,又捏出細細的寬窄,大概兩毫米。
夏以臻笑笑,“搶了就搶了,我再給你買一對兒,買和爺爺一模一樣的。”
“買那玩意乾什麼?現在早不興了,多山炮啊,我不要。彆買。”
“真不要?”
“不要。我不是跟你客氣,這戒指我都不想要,也就是戴習慣了。你看我這手,幾十年了,肉和這戒指都長一塊兒去了。”
孫靜香伸出手,光禿禿的右手無名指上,果然有一道深深的凹陷,像一條橫亙的水渠,和戒指厚重的軀體榫卯相融。
夏以臻驚歎,“……就像你嗑瓜子磕出的牙縫!”
孫靜香的眼睛從鏡片上方探出,白白看了她一眼,又垂頭繼續纏線。
“這就是種習慣。習慣了,就不能沒有了。這個位置還就得是它,彆的不是那麼嚴絲合縫。”
孫靜香咕噥著,咬斷線頭,將戒指戴回去。那條溝瞬間沒有了。
夏以臻湊近笑,“那爺爺呢?爺爺沒有了,你怎麼習慣的?用看彆的老頭習慣?”
孫靜香慢條斯理摘了眼鏡折起來,收進盒裡。她突然說:“我不習慣。誰說我習慣了??有些事真是他媽的一輩子也習慣不了。”
她把腿上的布扯了,掀開被子,“困了,睡會,你也彆在這晃了。”
夏以臻吃了閉門羹不甘心,“老太太,你這張嘴可真不好,再說臟話,小心爺爺說你。”
孫靜香瞪眼,“你讓他來!我現在就睡覺,你讓他來我夢裡說!他敢來,我就敢和他單練。”
“行,你厲害,祝你好夢,奶奶。”夏以臻給孫靜香掖了掖被子,在她額頭上突然親了一下。
孫靜香嚇了一跳,眼睛瞪得更大。她大概有半輩子沒被親吻過了,一下子受不了親吻的煽情。
夏以臻嘿嘿笑了一下,“代表爺爺親親她嘴硬的玫瑰花。如果夢裡相見,兩人彆吵架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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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以臻畫了一張草圖,是兩隻素圈金耳環。乍一看就是兩隻窄窄的小圓圈,但在內側畫了一顆星星。
雖然孫靜香嘴上說著不想要那對金耳環,但夏以臻還是想補一對兒給她。故去爺爺的心意,被人揪破耳朵搶走了,這樣的雙重打擊絕不是她嘴上說得那樣輕描淡寫。
夏以臻帶著這張草圖偷偷鑽進古城——道路西邊有條小岔路,儘頭是間叫“一方天地”的銀鋪。
老板是個乾乾瘦瘦的老爺爺,姓何,幾十年間一直在這裡加工金銀首飾,手藝極好,隻不過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美好並沒有在此發生,來客零零落落,基本都是附近老街坊。
淮島出名後,古城一夜之間出現了無數銀飾店,它們用手鼓和音樂吸引了遊客駐足,生意頗好,一方天地就變得更加無人問津。
夏以臻走進去時,老何正指導年輕學徒打一隻銀鐲。他常來家味吃麵,夏以臻熟悉,就很雀躍地喊了句“何爺爺!”。
老何抬起眼睛看她,認出是孫靜香家的小丫頭後,笑著露出一排白假牙,“是臻臻吧?長這麼大了?”
“嗯!馬上大學畢業了。”夏以臻拿出那張草圖,“爺爺,我來是想問問,這個耳環能用金子打嗎?我想送我奶奶。”
老何掏出老花鏡戴上,端詳片刻,“你奶奶丟過一對耳環……和這個有點像。”
“您怎麼知道?”
“住這條街的老街坊哪有不知道的。隻要去你家吃飯,她閒下來就要說,老夏送她結婚的耳環被狗日的小賊搶走了。哪個常客沒聽過?”
“……”
“還說早知道,那天她肯定不上街。”
夏以臻心裡笑了一下,就知道家裡那個老太太嘴最硬,“那對耳環和這個長得像嗎?”
“還是不太一樣。”老何從胸口掏出一隻鉛筆,“這裡再細一點,這裡是個鉤子。這裡沒有花樣。”
“這顆星星是我想加上去的。她說我爺爺變成星星了,所以我就想有一顆星星能陪著她。”
“小丫頭有心了。”老何笑著摘下眼鏡,點點頭。
“那能做嗎爺爺,大概多長時間呀?您彆替我省錢,我隻想做一對兒好的送給她。”
“恐怕得兩個月孩子,爺爺眼睛和手都不如從前了,能等嗎?”
“行。那就兩個月。”夏以臻點點頭,突然看見老何的手裡捏著一根細扁的銀色素鏈,不顯眼,但很斯文,頂端掛著一隻很小的小蘋果。
夏以臻指指,“爺爺,這個我能看看嗎?好漂亮。”
老何垂頭看看,回頭和年輕學徒相視一笑,“這個是我小徒弟小榮做的,臻臻眼真尖啊。”
他把鏈子遞給夏以臻,“小榮是夏天來淮島旅遊的時候發現咱家店的,之後就留了下來。”
小榮長發半紮著,看起來斯文秀氣也很有禮貌,他走過來,笑著和夏以臻點頭,“謝謝你的誇獎。”
“沒有,是真的很漂亮,是男生戴的嗎?”
“是,這個長度和寬度是給男士設計的,20英寸剛好垂到鎖骨,搭配黑色T會很好看,是很克製的風格。市麵流行的男士飾品大多追求偏酷的設計,造型也比較誇張,但我也想按照自己的審美,嘗試一些內斂的風格和內容。”
講起自己的設計理念,小榮的青澀含蓄就褪去一半,言語堅定,眼神裡的自信也讓夏以臻向往。
他說得沒錯,潮流的男士設計大多追求硬朗的粗線條,傳遞的風格圍繞著傳統的男性標簽,追求力量、奔放。這樣簡約溫柔的設計相對是少數。
“其實克製更能彰顯男性力量。”小榮笑笑。
夏以臻佩服,“小榮你能堅持自己真的很棒,畢竟現在大部分設計都是迎合市場。比如古城多數銀飾店還是做女性飾品為主,會更賺錢一點。”
“是,但沒人做不是不去做的理由。不是有句話說,‘人要進窄門。’,趁年輕,我想大膽嘗試,也隻有我先堅持下去,才有機會遇到誌同道合的人。”
“小榮…”夏以臻沉了下,突然抬頭,“做一條鏈子多久呀,如果我想預定一條,11月28日前能拿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