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朗推測得沒錯,十月的第一周剛過,淮島的遊客果然少了一半。
暑假連著國慶節,人們紛亂的腳步幾乎把古城的石板路踏碎。如今遊客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這隻遺世獨立的小島終於能卸下負重,停下來喘口氣。
夏以臻也一樣。
在此之前,她和盛朗幾乎全月無休。除了偶爾要帶孫靜香去醫院複查,兩人幾乎全部時間都泡在店裡。
夏以臻也因此從一個對烹飪一竅不通的廚房小白,變成可以閉眼嘗出配料成分、熟練操作簡單烹飪的麵鋪小老板。
每天天剛亮,夏以臻就要和盛朗去不遠的碼頭進貨。
淮島的海岸很長,天光未明,海浪撲在礁石上,碎成一朵朵白色的花。漁民們紛紛從漁船跳下,沿著海邊的圍欄,將一早捕獲的成果鋪開。
夏以臻每天都會迎著風跑過去,白色的球鞋踏過海邊的碎石。盛朗會遙遙跟在她身後,插著口袋,看她的頭發被海風吹起來,又跳進一堆堆貝殼裡和漁民們殺價。
夏以臻如今講起價來狠得要命,半步不讓!
碼頭的一串老漁民沒有不認識她的,每天早上看她從遠處蹦蹦跳跑來,男男女女都要議論著喊一聲“孫靜香家那個厲害小丫頭又來了!”,仿佛成了海邊一樁趣事。
等她來了,老魚販們總是一邊埋怨夏以臻搶劫,一邊喜滋滋地把各種好貨翻出來給她挑。
邊挑邊聊聊麵館孫大姐的身體,再打趣一下她可真撿了個神仙模樣的孫女婿。
每到這種時候,夏以臻都會攏一攏被海風吹散的頭發,回頭看一眼盛朗——盛朗總是站在同一個位置遙遙看著她,穿著同樣白色的短袖,在海風裡很清新,像初次見到時那樣。
這樣重複的一幕已經像一張老照片,可夏以臻卻看不夠,每每翻出都是心動。
不僅要早起采購,夏以臻每日還要處理數不清的海螺。每一隻海螺都需要清洗,蔥薑焯水,再一隻隻將海螺肉挑出來。
這個工作不難,但很考驗耐心,院子裡一坐就是兩個小時。每天,夏以臻都會一邊處理海螺,一邊打開一部紀錄片拉片子,或是跟著新聞練練播音,鞏固下專業。
盛朗有時會停下手頭工作看她胡亂一氣地說一會兒。
這時夏以臻就會專門為他播報一段今日天氣。然後看盛朗無奈地笑笑,樣子很有趣。
這段時間,夏以臻已經學會更認真地對待自己的身體,她會在衝洗海螺前,給自己兌好溫水,戴上加絨手套。
所有事情做完,還要邀功一樣去打斷一下同樣忙碌的盛朗,伸出兩隻手,要他幫忙給每一根手指塗護手霜。
“呐。”
“請問你是幼兒園小朋友嗎?”盛朗常常問。
夏以臻就很光榮地點點頭。
盛朗這時就會停下來,慢慢洗乾淨手,再把夏以臻拉到身前給她仔細塗好。
還要圍著指甲揉一揉。
這個秋天開始後,夏以臻的手指就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長滿梳齒一樣的倒刺。
她也再沒辦法在慌張的時候撕自己的手刺解悶。
夏以臻有一次撕手刺的時候被盛朗抓住過,還被他彈過腦瓜!那次是真的疼!
“夏以臻,我小時候撕手刺引發過靜脈管炎,不是跟你鬨著玩。”
盛朗凶巴巴的……說起來像是很嚴重。
那回盛朗也很委屈,先要因為彈疼了夏以臻道歉,還要坐下來給夏以臻撕破的傷口消毒包紮。
“如果胳膊上出現了向近心端延伸的紅線,告訴我,我們要去醫院。”明明生著悶氣,還要叮囑這個不省心的女朋友。
盛朗想起自己很小就學會洗碗了。
當他還沒有廚房櫥子高的時候,就要踩著小板凳清洗家裡全部的碗。媽媽每天早出晚歸,會給他留好中午的飯,他一個人乖乖吃完,就爬上板凳洗。
後來盛朗又學會做飯,便自己管理自己的胃口。
一雙手每天在水裡泡就會長倒刺。
盛朗從小就長倒刺,也在一個人在家時做作業等媽媽回家時,焦慮地咬倒刺。
後來有次他的手指化膿,右手出現一條長長的紅線,連連燒了三天,差點引起並發症。媽媽就在醫院沒合眼抱了他三天。
他跟夏以臻講這個,夏以臻才保證以後不敢了。也難怪盛朗一開始就拒絕她幫忙洗衣服…
幾個月來雖然辛苦,但好在家味的收入非常好。
夏以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手裡有小金庫的感覺是多麼美妙。
她第一次感覺到了“底氣”。對一個平凡的女孩來說,底氣就像一隻板凳,小小的她踩上去,就能看到和其他人一樣的風景。
她不怕吃苦,隻要生活還給她機會能讓她站上去。
對於下一個旺季,盛朗推測會在聖誕節和元旦附近出現。也是今年春節前的最後一次賺錢機會。
每年冬天淮島都會下雪,整個島遠遠看去,會搖身一變,成為一座白茫茫、未經染指的冰雕小鎮。
資本不會甘於隻做夏天一季的生意。眼前,淮島滑雪場也開始動工,各種充滿小資味道的咖啡店都紛紛趕在聖誕節前擠進淮島的核心位置。
鋪天蓋地的旅遊廣告每日不計其數地散出去,今年冬天注定會是一個浪漫的新冬。
在迎接冬天之前,家味沉寂下來,改為每日隻經營中午兩小時,晚間兩小時,其餘時間盛朗要夏以臻學會認真休息,好好陪陪奶奶。
世界突然安靜,白晝的時間一日比一日變短,夜會提前升起,夏日的濃烈也在偶爾吹來涼風裡愈漸消退——夏以臻開始陷入一種秋日開啟後的不安。
在燕市上學時她就懷疑自己大概是有悲秋綜合症。
每年秋天開學後,燕市會提前全國很多城市率先陷入蕭索。空氣乾燥,聞起來一股子霾味兒,風裡混著沙子往人臉上紮。
燕市很大,也很忙碌,人們的腳步飛快穿梭才能跟上這座城市的節奏。即使在校園裡,學生們也都是行色匆匆,在秋風裡,麵無表情地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夏以臻從淮島的盛夏歸來,就要迅速適應秋日裡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上課,吃飯,訓練,做兼職,日日如此。越是軌道裡的生活,越有種悲涼,像一個逃不出的循環。
這個秋天她終於不用一個人麵對燕市的蕭索,壞情緒卻依舊如約而至。
孫靜香近來越來越嗜睡。精神也沒有先前好,湯湯水水地吃一點就吆喝困。
夏以臻找出一床厚被子替孫靜香鋪上。扶孫靜香躺下時,發現去年的舊毛衣今年穿在奶奶身上不那麼貼身了,領口鬆蕩蕩的,她捏了捏孫靜香的胳膊試探,一股鬆軟,比去年細弱了不少。
夏以臻的喉嚨滾了一下,給她攏了攏被子。
“奶奶,靶向藥要按時吃,高血壓藥要配合一起吃,彆偷懶。下次複查我陪你去。”
“按時吃著呢。你又不會開車,不用你。”
“果然有了盛朗就看不上我了。”夏以臻咕噥,給孫靜香倒了杯熱水在床頭。手邊是盛朗安的呼叫鈴,“晚上有事記得按。”
“知道了,一切都挺好的,你去睡吧。”孫靜香伸出一隻手,“手機再給我看會兒,銀發劍客。”
“你啊!給!”夏以臻把手機遞給她,“少看會兒!”
闔上門,夏以臻伏在二樓的欄杆上,向四方院圈起的天空望去。淮島的夜很美,秋冬天高氣爽,夜裡的星星都格外耀眼。她想起小時候,也是在這間院子,夏日孫靜香穿著寬背心,坐在小藤椅上給夏以臻要吃的小西瓜扣西瓜籽。
夏以臻從小不會吐籽,吃急了還咳嗽,孫靜香每次都笑著罵她笨蛋,又一粒一粒幫她扣掉。
西瓜籽扣掉了,孫靜香就給夏以臻塞進小手裡,叮囑句“你可慢點吃,彆吃什麼都和狼一樣。”再看著她,穿著自己親手縫的人造棉小裙子,乖乖坐在板凳上吃起來。
印象裡的孫靜香黝黑又強壯,胳膊從寬背心裡露出來,是粗粗的,很結實。她的小手攬上去,總覺得奶奶就是天下最厲害的人,什麼都會,什麼都不怕。
奶奶的胳膊也像是永遠不會累。揉完一天麵,這個時候還能拿著蒲扇幫夏以臻趕蚊子。一邊趕一邊盯著她的小臉蛋,給夏以臻問的稀奇古怪的問題編答案。
孫靜香文化不多,但總能說得很生動,夏以臻聽完就咯咯笑。
“奶奶,我爸爸媽媽都在天上嗎?”
“都在,你爺爺也在。你看那幾顆最亮的星星就是他們。”孫靜香用蒲扇指了指,把夏以臻圈在懷裡。
“他們在天上團圓,你和奶奶在地上團圓,咱們兩幫人都說好了,得各自過好各自的生活。尤其是你,奶奶將來得提前去天上找他們做彙報。你要是在幼兒園表現不好,奶奶就告訴他們,他們不高興了,以後就不亮了。”
“那可不行!”
“那你就不能挑食,在幼兒園好好吃飯。老師還說你不團結小朋友。”
“可我不喜歡和他們玩兒!他們說我沒媽媽。”
“她媽的。不團結就不團結吧!誰說一定要團結了。我看自己呆著就挺好的,奶奶不就自己呆著麼。”
“我團結奶奶。”
“臻臻乖……奶奶也團結你。”
夏以臻伸出小手伏在孫靜香耳邊,踮著腳丫,“那你彆告訴爺爺他們,我想看星星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