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不奇怪。”
夏以臻脫下衝鋒衣,丟到床尾,露出脖頸布滿的血痕,又將頭發隨意晚起在脖頸後。
摘掉兩隻刺得她耳垂兒脹痛的星星耳釘時,她垂頭笑了一聲,很淺。
盛朗沉沉悶了口氣,把頭扭開,“你在生氣。”
“怎麼會。”
“因為我?”
“彆鬨了盛朗。”
被戳破心事的心情,就像臘月裡被戳穿的窗紙。風呼嘯著就刮進來,再想強撐著說不冷,也是如人飲水。但夏以臻不願低頭。
“你也說了,今晚那種情況,換了任何一個女孩你也都會這麼做。我也一樣,換了彆的男生因我受傷,我也都會讓他上我的床上睡。沒有因為你特殊。”
盛朗釘在原地,他貼著創可貼的嘴唇微微翕動,想說什麼,又再次被咽下去。
“你還不走?我要關燈了。”
夏以臻盯著盛朗冰封一樣的眼睛,那裡似乎有不易察覺的暗湧,但她覺得很解氣。
雖然這種解氣,是建立在比痛快更勝十倍的痛苦上的。
她的心疼得在滴血,她擔心下一秒眼淚會比狠話更快被飆出來。
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想這麼快結束這場清算,趕盛朗走……夏以臻絕不能允許自己在盛朗麵前掉眼淚,讓他小看。
可盛朗還是一動不動。眼神從高處靜靜望著她,很平靜。
討厭!
夏以臻最恨的就是他猜不透的,冰山一樣的平靜。
他憑什麼總是帶著一股看透一切的居高臨下?無論你射出多少冷箭,又丟去多少火藥,他的眼神總像被神靈祝願過一般無瀾,讓人極賦挫敗。
丟盔棄甲,夏以臻驀地站起,“盛朗,你不走到底想乾嘛啊?難道要等著看我脫衣服?”
“夏以臻。”
盛朗的聲音突然響起,隻是冰冷沉怒的三個字,就壓過了夏以臻的所有情緒。
他無疑是生氣了,聲音全部悶在喉口,用力壓抑著怒火,喉結痛苦地咽動後,盛朗才擠出一句:
“就算生我的氣,也不要拿自己的身體發瘋。”
發瘋?這就是盛朗今晚為她下的定義?整晚積蓄的恐懼、緊張、悸動與失落,在頃刻間混沌成一團,一齊將夏以臻淹沒。
擁抱是發瘋,牽手是發瘋,關心是發瘋,不開心也是發瘋。
眼淚酸得她眉心疼,在眼眶就要兜不住的時候,還是被她用力吞回去。
其實這一路,她早就厘清了自己的心緒究竟為何纏作一團…
她必須坦誠而赤裸地對內心承認,與盛朗的初初相遇,教給她世上真的有件事叫做“一見鐘情”。
相處的時間分明是掰著手指都能數過來的,可她早早便發現了,自己就是喜歡他。她不能自欺欺人。
也許是從第一眼開始。也許是每一次見到他時先曝露的心跳告訴她的。
盛朗冰冷下的溫柔底色,總是令她怦然。他的聲音,他的樣子,他乾淨爽練的一切,她都喜歡。
浴室裡默默修好的花灑,孫靜香窗邊的蒸梨,煮給她填飽肚子的麵,神誌不清時盛朗遞過來的溫水……這些都像淮島的風,溫吞吞撩過被日光曬得乾涸的鹽灘。
她享受著這種滋潤帶給自己的生命力,卻無法熟視無睹的從容接受…
她早已習慣在孤單的時日裡,一個人局促而努力地生活。突如其來的溫暖與心動,反而令她覺得一切毫不真實。
她害怕,張皇,無法擁有配得感…一切就像一場旖旎的夢,令她忘情追逐,又害怕夢醒。
就像今夜,她站在臥室門口打電話時。耳邊明明還有盛朗手掌的溫度,耳釘還明晃晃的掛在又脹又熱的耳垂上,抬眸又能看到他溫熱的目光……可下一秒他又似乎變得客氣,淡淡說句“不打擾”就遠離了,視線裡驀地隻留下平靜的背影。
她敏感感受著盛朗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每句話的意思……他似乎總在和她保持著禮貌距離,可又總在出現…再次接近她。
熾熱帶來的膨脹,與冰冷傳遞的克製,在她與盛朗之間一膨一緊地交疊。這種極大的不安全感讓夏以臻慌了神。
這像是一場捕獲,而自己就是那個天真的獵物。甚至會自投羅網。
她今晚的確喝得很醉,但那個迷蒙間的擁抱,並不是酒酣撒瘋。
她向來慢熱又膽弱,彼時陷入他的懷抱,隻是裹含少女心事的一場赤誠又難耐的渴望,披著酒酣的外衣,才壯了膽色。
後來他明明也牽了她的手呀,嘴角還彎著好看的弧度……十指交握間,她清楚觸到盛朗脈搏處的劇烈跳動。
她以為一切含蓄到順水推舟就好。不需要太露骨的剖白,在此之後,他們之間,便可以默契地換一種方式相處。
可眼前盛朗又如退潮般退回了他的警戒線,並且,他喜歡的另有其人。
今晚的一切似乎隻是一場空歡喜,剩下的隻有赤裸裸愧疚,和遍體的傷痕。一切又算什麼呢?
恐怕也隻能被算作發瘋了。
眼淚再也收不住,穿成串,掉了下去。
這次盛朗沒有幫她擦眼淚,而是摁下點燈開關,滅了房間唯一的光亮。
“夏以臻,現在你可以聽我說幾句話嗎。”
他的聲音重新回到往日和她講話時的溫柔。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夏以臻的眼淚終於可以收不住地墜落。不用介意哭得難看,也不必擔心脆弱的自己敗給盛朗,讓他小瞧。
她不願意自作多情,可盛朗明顯去故意讓燈熄滅的。
她沉默不答,但耳朵在聽。
盛朗的言語是輕的,像是在哄,又帶著不容反駁的確信。
“原本我不確定,現在確定了。你是在生氣,因為那副畫。”
“才沒有。”
夏以臻下意識否認,兩頰卻像火燃起來。眼淚在恐懼中戛然而止——她被看透了,看得清清楚楚。
但那幅畫隻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真正的原因,源於她還沒學會怎麼愛自己,上天就把盛朗推到了她麵前。
在喜歡盛朗這件事裡,她丟掉了僅剩的一點點安全感,這才是最令夏以難過的。
因為這讓她覺得自己更加卑小,可憐。
“嗯……”盛朗沒有繼續拆穿,他站在夏以臻身前,溫柔的吐息清楚地散落在耳畔,“那副畫上的女孩,的確是我喜歡的人,可她認不出我了。”
“挺令人傷心的。”
黑暗裡,夏以臻似乎聽到一聲柔和的歎氣。不過,歎息裡沒有太多傷心、無奈,相反,是一種類似幸福的抱怨。
“她明明說過自己的記性差不到那種程度,小騙子。”
“跟我說這個乾什麼。”夏以臻覺得刺耳,“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想知道。”
“好。”月光模糊了一切的輪廓,看得出,盛朗的頭點了點,“那我們先解決你的問題。”
“我沒問題。”
“你有。”
“什麼問題!”
盛朗的聲音輕得幾不可查,“你在吃醋。”
“我吃醋?我……沒有!”夏以臻慌不擇路,急於否認,又百口莫辯。
盛朗高大的輪廓在月光裡籠罩著她的身體。在夏以臻的辯解麵前,他依舊是平靜的。
空氣裡隻聽的到夏以臻自己氣敗後的喘息聲。等一切慢慢消火,盛朗才再次開口。
“你聽我說一會兒,好嗎。”
夏以臻默許。她現在也確實無言以對,再怎麼狡辯,她也沒法讓真實存在的事情,變得不存在。
“夏以臻,我其實很討厭‘吃醋’這個詞。無論是喜歡一個人,還是被彆人喜歡,都應該感到安全,不該是惶惶不可終日的。可現在我們之間,就是惶惑的。”
“我大概猜了猜你的想法。你…是在怪我。”
“你怪我似乎對你很照顧,讓你無端誤會,一邊享受著和你曖昧不明,一邊又想著另一個女孩兒,瞻前顧後。”
“猜對了嗎?”
夏以臻依舊沉默。盛朗繼續著。
“原本我在擔心,擔心為什麼你突然開始討厭我。我想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好,讓你有了不好的感受,我貪求你總該給我機會改。但我好像在感情裡很愚鈍,我猜不透。”
“直到你跟我說,把那副畫放在我枕邊,讓我看著‘她’睡覺……”盛朗如釋重負地垂下頭,似乎在笑,“那一刻我終於懂了。”
“懂了就不擔心了。甚至,有種從來沒有過的幸福。不是因為你在為我吃醋…而是因為,我在感情裡最怕的是一廂情願。是為難彆人。”
“可一旦我確定我的喜歡擁有了通行證,所有困難對我而言,就不存在了。”
“夏以臻,像我這種在孤獨裡長大的人,比起曖昧不明帶來的刺激,拚儘一切去擁有珍惜的寶貝,享受更長久的安穩,才是想要的。”
“你也一樣,不是嗎?”
軟肋被戳中,淚水瞬間掉了下來。夏以臻在黑暗裡,還是點了點頭。她不知道盛朗能不能看得見,但他說的對。
像他們這樣在縫縫補補的童年裡長大的孩子,隻想要一件自己真正喜歡的,能穿得足夠久的好衣裳。
心動帶來的慌亂讓原本的拮據變得更加捉襟見肘,如果不能感到溫暖與安全,那不如從一開始,就不擁有。
“所以,是我的錯。我該讓一切更明確一些。”盛朗說。
他被月光和眼淚模糊過的輪廓,在夏以臻的視線裡,漸漸變大。
直到夏以臻的視線被他的身影全然覆蓋的時候,後背傳來了盛朗手心的熾熱。
他將她的身體輕輕推向自己,繼而緊緊抱住了她。
夏以臻的心停住了。她不敢相信此時身體的滾燙,來源於盛朗的胸膛。
頸邊是他埋下來的臉,潮熱的吐息混著盛朗特有的清爽在耳邊迅速蔓延,有點癢,卻溫柔地讓人沉淪。
身體被盛朗的雙臂緊箍,有一點痛,但夏以臻不介意。
這一刻,兩個孤單的靈魂之間似乎沒有縫隙而言,可盛朗好像覺得還不夠,他將手腕上的傷拋之腦後,再次用力,將他的心上人狠狠陷入自己的身體。
“你在吃你自己畫像的醋,夏以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