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知在這個時代,取名是一件與人生掛鉤的大事。父母賦予孩子姓與名,師長賜下男子二十及冠的字,這種天經地義的約定俗成,本身蘊含了血緣與師徒的含義。
此時秦尤許提出要給這無名無姓的小乞兒,他又不是人家的父母,那便是要以師長自居。師長——他是要收這少年為徒不成?
東虛兄妹二人臉色微變,他們本是天賦卓絕的少年英才,若按慣例,父親是不會急著這麼早把他們放出來尋他人為師的。不過是聽聞此次空蕪仙尊有意收徒,才叫他們來撞一撞緣分。
他們一路過五關斬六將,自恃已是殿中最有天賦的預備弟子。哪裡想到,現在居然殺出了個黑馬來?
平昏曉的麵色也是變了幾變,道:“賜名一事須得慎重。師兄為何不——”
葉嘶春在他身邊笑得古怪:“你居然還想攔著他?”
果然,秦尤許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左邊進右邊出,權當沒聽到過。一雙眼睛盯著小孩,等他的回答。
從小到大都是這副德行,想要的就一定要,任性地半點沒有彆的門派大師兄的樣子。
平昏曉隻好又歎氣了。在秦尤許身上,他歎氣總是多的。
秦尤許油鹽不進,他轉向殿中有些呆愣的小孩,麵色和藹道:“不必緊張,你想便是想,不想便是不想。你可想要有個名字?”
嬴遂白看著平昏曉這張臉,為那上麵的奈何與縱容而訝異。
上輩子,平昏曉和他這師兄可沒這樣的好關係。
……上輩子,空蕪似乎也不是這樣的性子。
嬴遂白怯生生地看了眼秦尤許,很害羞似的,實則借著低頭的空當品了品這人如今的性子。上輩子秦尤許是個酒鬼麼?在收徒大典上也醉著來的?——記不大清了。
他萬分不喜這名不副實、刻薄尖酸的空蕪仙尊,卻又很知道,自己的選擇不多。
少年於是輕聲道:“弟子願聽安排。”
這裡的“弟子”指的是外門弟子。通過了縮關陣、站到了這大殿裡來,他們就已經是來風山的人了。
但秦尤許卻拍掌笑了,平昏曉看著他兩頰的緋紅,心道真是喝醉了,醉鬼已站起來,高高興興地說:“好好好,徒弟你真上道,那你以後就跟著我。”
竟是默認這句“弟子”是特對這他說的了。
說罷便從袖子裡掏出來一個桃子,遞給了他:“如何,現在跟我走麼?”
桃子表麵上還有盈著微光,飄到了少年身前,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接住了,發現這是百年一結、食之可功力大漲的碧玉桃。
葉嘶春暴怒:“竟拿我的桃子來收買小孩!!!”
何泉九死命按住了他:“冷靜!冷靜!”
平昏曉也捏了捏眉心,道:“師兄,這也太莽撞了。名字未定,貫籍不明,連這孩子適合學什麼都還不知道,你還沒問他願不願意拜你為師呢。”
秦尤許便轉頭:“徒弟,你願不願意拜我為師?”
嬴遂白:“……”
好一個師傅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嬴遂白抱緊了桃子,道:“願意。”
平昏曉給翠融峰峰主邱月明使了個眼色,後者吃吃地笑了:“師兄,你這倒像是買賣人口了。這孩子跟著你便也罷了,倒是一場造化,但你不想再看看旁的好苗子麼?”
葉嘶春也出聲道:“且慢。這小孩有哪裡好,值得你那麼看重?哼,我也要收他為徒。”
說罷挑釁地看向秦尤許。
秦尤許笑眯眯道:“緣分這種東西,說不準的。我一見這小孩,便覺得我們好生有緣。小師弟,你要在我們兩人的緣分中橫插一腳不成?”
葉嘶春的臉像是吃了塊青梅般皺了起來,他怒道:“彆叫我小師弟!”
葉嘶春排行最小,但他從來不喜歡被叫個“小”字,以前不懂事的時候,還求著秦尤許死乞白賴地要交換排行,說自己來當大師兄,照顧小師弟秦尤許。
秦尤許嘻嘻笑著,根本不理他,笑道:“徒弟你彆怕,你師叔刀子嘴豆腐心,雷聲大雨點小,跟著我你不會被欺負的。”
說著好奇道:“怎麼不吃桃子?吃啊。”
嬴遂白抱著個桃子,深深覺得淩亂,聞言機械式地啃了口桃子,果肉香甜如水,流入他的喉嚨中,敷貼了他乾涸了一天一夜的咽喉肺腑。
他上輩子活了上百年,秦尤許隻在他的人生中占有十年不到的光景。前者的蹉跎確曾是他奮進向上爬的動力,但那也隻是一時罷了——到了後來,他愛恨都淡薄,對世人的觀感逐漸變成了簡單的利益相牽,從前的記憶更是漸漸模糊了。
今時今刻真是有些恍惚,這秦尤許,竟是這樣的麼?
他的目光從桃子往上移了一點,看到那曾讓他十年生不如死的人正坐在座位上,一手托著下巴,笑意盈盈的,看著他,目光如平地起春般動人。
他複而垂下了眼睫。
知人知麵不知心。秦尤許,看上去居然不惹人厭。
葉嘶春被何泉九按著,怒氣勃勃,決定回去塗桑峰上把那塊木牌從“空蕪峰弟子與狗不得入內”改成“空蕪峰與照劍鋒弟子與狗不得入內”。
空蕪峰本隻有秦尤許一人,現在多了一個照劍鋒,波及範圍可謂是掃傷一大片人。
幾個峰主樂嗬嗬地喝茶,在剩下六個人中觀察,看是否有心怡的苗子。
東虛兄妹二人互相甩眼神:
“怎麼辦,到手的師尊飛了?”
“不一定就飛了,可能還收彆的徒弟。”
“你去試探一下。”
“你為什麼不去試探?”
“你去!”
“你去!”
還有四個站在角落裡的小少年,其中一個為主導,另外三個有些急躁,卻也不敢貿然出聲,隻能忐忑不安地等待,濡沫的目光在殿上的峰主們身上來回打轉。
場麵極度混亂,平昏曉無數次按太陽穴,心道當初師尊怎麼就選了自己當掌門?真是趕鴨子上架!但事已至此,也隻有他能站出來管這混亂的場麵了。
平昏曉暗著和稀泥,明裡偏著秦尤許:“好了!大庭廣眾之下鬨得一片糊塗,成何體統!”
“既是大師兄先看上的徒弟,那便還是入師兄門下;嘶春,你可在剩下的孩子中選中意的。”
秦尤許站了起來,他笑道:“我掐指一算,今天的KPI已經完成,那我就不留了,先走一步。”
他走下高台,走到抱著桃子的少年麵前,半屈下身,伸出手:“跟我走?”
他一雙醉眼,眼尾微挑著,眼瞳中一片融化的春水,春水中倒映著眼前人的影子。嬴遂白嗅到了一點兒酒味,它們似乎是沾染在了青年的衣襟上,又仿佛是在他的唇間溢出的,醺醺然醉人。
嬴遂白的目光撞進他的眸子裡,心中的厭惡不明不白地散了些,當真暈乎乎地伸出了半隻手。
秦尤許上輩子也是這樣,將他帶走的嗎?
秦尤許直起身,牽著小孩的手,大搖大擺地走出大殿。他醉酒時神智是很清醒的,隻是一些方麵不免受到影響,走路有些踉蹌的搖晃,總叫人疑心他馬上就要摔個大馬趴。
但他其實走得很穩,牽著嬴遂白的手也很緊,帶著人走時速度半點兒不慢。眨眼就要走出了朱門。
平昏曉對秦尤許這旁若無人的行徑無奈何。左右少了一個他,往年的收徒大典也是一樣辦,就這樣隨了他去。不過在秦尤許出門前,他想起了什麼,囑咐道:“師兄,莫要給孩子喝太多酒!”
可彆跟你一樣都喝成了醉罐子!到時候你這峰上誰來照料你?
秦尤許還是那副不知聽了還是沒聽的懶散樣,揮揮手,飄飄然走了。
平昏曉轉回心神,重新考問殿中的幾個小少年,又問他們想要拜入誰的門下。
東虛兄妹眼看拜入空蕪仙尊門中無望,原本一致的目標馬上就散了。
東虛悼選了何泉九,東虛蟬選的是平昏曉,何泉九不介意門下多個小崽子,平昏曉看東虛蟬也有幾分欣賞,拍板收下了他們。兄妹兩人得償所願地分道揚鑣了。
剩下的四個小孩,為首的叫陳景,雖然家世普通,天賦卻是異稟,拜入了平昏曉門下。
另外三個一路跟著陳景,天賦略遜一籌,兩個女孩入了邱月明門中,一個男孩被葉嘶春收下了。
葉嘶春明顯不大樂意,而不樂的原因直指秦尤許。但虧待徒弟是不可能的,他從袖子裡掏出了兩個桃子塞進徒弟手裡,粗聲粗氣地:“吃!我的徒弟該有的都有!”
他的小徒弟被懷裡兩個頭大的桃子襯得瘦骨伶仃,可憐極了。
平昏曉又說了些話,無非是勸勉弟子上進、拜入師門後勤懇苦練的話,之後發下令牌,揮散眾人,第二日再告之門下眾弟子結果如何。
弟子們都被領走後,大殿中複又空空,隻剩下了幾個人。葉嘶春安排自己的大弟子領師弟去安置,留下來臭著一張臉和何泉九罵:“你按著我做什麼?我好去和他打一架才是!”
剛才在殿上他們的行為已經很沒有師長的風度,此刻幾人互掐起來才是真的要命,何泉九也不按著人了,臉上的笑容很刻薄:“你去,等他醉了你再去。”
秦尤許平時被打了也就被打了,他這人不計較這些。可他醉酒時的劍,那真是天下無雙,葉嘶春隻能被按在地上捶——當年空蕪仙尊的一劍九霄,正是在醉酒的狀態中出現的。
葉嘶春發怒道:“你是不是想打架!”
何泉九想了想葉嘶春峰頭上種著的眾多草藥,昧著心嗬嗬道:“不敢,不敢。”
葉嘶春:“你看看你這張臉,笑得真像馥馥鳥。”
馥馥鳥聲音動聽,卻尖嘴三角眼,毛色紅黑相間,長得一言難儘。一般都被用來罵人。
何泉九頓時覺得草藥也沒那麼重要了。他磨著牙,舉劍追著葉嘶春砍,把人砍得大呼小叫。
邱月明嘻嘻掩著嘴笑說:“你們這麼熱鬨,好似當初師尊還在時的場景呢,真是狗咬狗,好可愛。”
何泉九跟葉嘶春同時瞪她:“你不會說話就閉嘴!”
平昏曉在一片嘈雜中,緩緩掏了掏袖子,掏出來一個令牌。
“……”他慎重道,“這令牌是給……那小孩叫什麼名字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