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潔白透亮的雪花似片片利刃,劃破長空,以千軍萬馬之勢前撲後繼地貼近地麵,攢成一層能蓋過腳的白毯。
這是今年的第8場雪了。
天暗灰暗灰的,太陽還沒出來,雪花飄的還沒有太耀眼,徐青掃了院裡的雪,而後像往常那樣拉開自家的院門。
徐青家中不富裕,但是有一個氣派的院門,帶瓦的那種。
徐青剛拉開門,便覺察有什麼物件挨到了門板。
她拽著掃帚,站在門檻後,神情中染上一層驚訝。
門框邊靠著一個渾身破破爛爛的小孩,蜷縮著身子,努力擠著身上的衣服,緊緊挨著門框,好像門框是什麼溫暖的火爐似的。他先前或許是挨著門板的,門板被拉開來,他的小小的身軀縮得有些歪,頭垂向院內方向,臉上沾了灰,還有傷口,頭發也不齊整,儼然一個小乞丐。
不知道在門邊坐了多久。不知道什麼時候擠過來的。
徐青忙撇了掃帚,把孩子抱進屋裡。
這破小孩身上滿是凍瘡,身上的皮膚透著滲人的青紫,連衣服都被凍住了,徐青坐在旁邊守了很久,小孩才慢慢醒來。
他眼睛還沒能完全睜開,便用沙啞的聲音說:“謝謝大娘。”然後掙紮著想要起來。徐青忙按著小孩讓他彆動。破小孩很聽話。說不動就不動了。
蘄晟一睡醒,便看見家裡多了一個人。
“娘,這誰呀?怎麼穿著這麼破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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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兒灰藍灰藍的,徐青拎著菜籃出了門。
蘄晟湊到破小孩跟前,枕著頭。“我叫蘄晟,今年十歲。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來自哪裡?”
破小孩小聲回答:“江,江綢,七歲,汴梁人。”
“汴梁人?汴梁人,你來輞川乾嘛?”蘄晟撐著下巴問。
“那邊,戰亂很嚴重,我爹死了,娘不見了。”江綢低著頭斷斷續續回答。
蘄晟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轉而笑著問:“汴梁離輞川這麼遠,你是怎麼過來的啊?指點指點我唄,我還沒去過黃河下遊呢。”
“我,搭著彆人的車過來的。”
蘄晟又若有所思般點了點頭,道:“偷偷過來的?”
“車上幾乎全是難民。車主是個好心人,還給我們每人發了粥。”江綢似乎放得開了一點。
蘄晟突然湊近。“那你就這麼隨便躺在彆人家門口?”他知道車主有施恩之心,但斷無指引一眾難民之去路的能力。
“我當時……挺累的,看見院裡有小孩衣裳,就……下意識覺得這裡挺安全的。我原本,是想求助一下討碗粥喝,結果實在困的受不了了……就趴在你家門檻上睡著了……”
蘄晟輕輕笑了笑,“睡著……我娘要是晚點起,你就沒命了。”
江綢不解:“你這話……睡一晚都沒事,為何晚起一時便會喪命?”
“日出前後天兒最冷啊。”蘄晟道。
“……”
“你家原本應該挺有錢的吧?”蘄晟輕拂江綢身上破破爛爛的綢緞。
江綢愣了愣,道:“應該算有錢吧。鄰裡小孩好像都挺羨慕我的。我爹是開絲綢店的,我娘……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絲綢生意……好像……還行?”
說著說著,江綢眼眶裡便閃起了銀光。“可如今……店鋪燒了……娘失蹤了……爹也被亂刀砍死了……”
抽泣聲不止,蘄晟手足無措,連忙道:“你……你不要想這些傷心事……你……雖然你爹你娘遭遇了不幸,但你好歹活過來了呀。你要好好活著呀。”
哭聲停了一瞬,江綢淚眼婆娑,抬起頭望著蘄晟,紅著眼眶,分外引人憐憫,惹人心疼。
眼前的少年人似乎正意氣風發著,漆黑的眼珠子裡閃著光。這一瞬,他好像大了許多年歲。這樣的一雙眼眸,讓江綢產生了一種自己多年前就見過蘄晟的錯覺。
“再說了,你不是來我家了嗎?相信我,叛亂一定很快就會結束的。在這之前,我娘會照顧好你的。我也會照顧好你的。你也不要再難過啦。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娘就是你娘!不要愁了,雖然你名字裡就帶個愁……不過,一個人未來的發展從來不是一個名號能決定的,對吧?彆哭啦,本來身體就不好了。”
“大娘她,真的願意收留我嗎?”江綢的語氣裡還帶著哭腔。
“她一定願意的!我娘那麼聰明,她一定能猜到你是難民的。再說了,她要是不同意,我就向她求情。我知道她內裡心腸可軟了嘻嘻嘻。”
蘄晟這麼一番200字的小作文,江綢終於停了抽泣。
蘄晟幫他擦乾眼淚,笑著說:“大冬天的,哭了臉會疼的。”
說完,他便來到火爐邊加柴,留江綢在原地獨自彆扭。
正彆扭著,徐青帶著一籃子藥草回來了。江綢正要站起來,被徐青打斷道:“咱農村人不講這些虛禮。”說著又來招呼蘄晟:“去,把煲湯的爐子拿過來。”
蘄晟從雜房拎出來一個黑陶小爐,架在火上,徐青往爐子裡倒了點水,熬起藥來。
小火爐咕嚕咕嚕冒著熱氣,徐青得知江綢是汴京的難民,微笑著問:“那你可有打算今後去往何處?”
江綢認真思索了一會兒,道:“去徐州吧,那邊商業挺繁榮的,應該能有容身之處。”
蘄晟聽到兩人的對話,心中一咯。
“徐州離這裡可還隔了一個兗州。這麼遠的距離,你一個病人能走到嗎?”徐青又笑著說,“再說,你若真要去徐州,來我們輞川乾嘛?”
江綢躊躇了一會兒,道:“那,那我去長安,長安總有出路吧。”
徐青又笑道:“長安那地方人多車擠,你孤苦伶仃的,哪有容身之處呢。它還不如徐州,徐州還暖和那麼一點。在長安,每年被凍死的人能堆三層樓高。”
江綢默然。徐青接著道:“你就住在我家吧。至少等病好了再走。”
他抬眼,眼前的女子麵帶笑容,衣冠簡樸,儀態上有些餘韻,臉上看著似乎年過半百了,可她的兒子蘄晟才10歲左右。
他靦腆地笑著回答:“好。”
“說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江綢,絲綢的綢。”
“……”
徐青沉默了好一陣子不說話,蘄晟轉頭,看到了徐青眼中充斥著的錯愕與惘然。
她回過神來,擠出一個笑臉,道:“江綢呀,好名字,阿晟小名小八,那你就叫小九吧。”
小……八?
蘄晟前麵還有7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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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江綢和蘄晟睡在一個房間,蘄晟幫江綢蓋好被子,江綢小聲道:“其實也不用你幫忙蓋。”
“可是你還是不願把手從袖子裡伸出來,對吧?”
“……”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江綢開口道:“你家是不是不止你一個孩子?”
蘄晟道:“是啊,在我前麵,還有兩個姐姐,五個哥哥。”
“那他們……”
“可惜他們都死了。”
江綢一愣,連忙道:“對不起,我說錯話了。我……”
“沒事。反正呢,他們我一麵也沒見過。我出生的時候他們就都不在了,也沒什麼感情。”蘄晟說罷輕鬆地笑了笑。
“……”
“好了,睡覺。”蘄晟吹滅蠟燭,自顧自閉上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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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綢吃飯是小口小口吃,喝水小口小口的喝,過於斯文了,總感覺沒放開似的。於是蘄晟花了很大的功夫來開導他,結果發現,他裝的。他背地裡不這樣。
江綢乾活很勤快,徐青誇了很多次。
江綢睡覺很老實,從來不會把蘄晟踢下床。也不算老實。睡著睡著,他會像樹懶一樣掛到蘄晟身上。
蘄晟很喜歡江綢,吃飯的時候總喜歡給江綢多添幾根菜。
日子很快趕到了年關,年夜飯上有魚,有豬肉,還有一大盤辣白菜。
徐青給江綢和蘄晟做了新衣服,一人給了一個紅包,江綢拆了紅包,裡麵有5顆銅板。
蘄晟讓江綢把那5顆銅板攢著,自己拿著銅板去買了爆竹。爆竹劈裡啪啦的在院子裡一通響,蓋不過蘄晟咯咯咯的笑聲。徐青貼了新桃符,買了許多雜碎的小零食,江綢和蘄晟都開心壞了,卻不太舍得吃。
蘄晟:“你在城裡的時候,也能吃到這些東西嗎?”
江綢:“不一樣,那邊的零食比這邊的精細,種類也比較多。零花錢,包的也會大一些。”
蘄晟想了一會兒,開口道:“我以後給你包個更大的,全天下最大的紅包。”
江綢眨了眨眼,看著蘄晟:“真的嗎?”
“真的,我從來不騙人。我會努力賺錢的。”
“我相信你。”江綢笑了笑,露出了缺失的犬牙。
蘄晟沒有繼續話題,往地上抓了一點雪,過一會兒,攤開手掌,笑道:“噠噠!地上的星星!”
“好醜。”江綢笑著說。
“有本事你捏一個。”蘄晟把小星星砸在江綢身上,明明沒用力,可是小星星還是碎了一地。
“我捏!我捏!”江綢當即抓了一團雪,“啪”地扔在蘄晟身上。
大戰一觸即發。
雪花亂迸,兩人的棉襖上都留下了一些深色的印子。
蘄晟抓起一個雪球,未經如何瞄準,便扔向江綢,好巧不巧正好落在江綢衣領裡。
江綢瞬間不動了。冰涼的雪絲在觸碰到皮膚時幾乎瞬間變化成冰水,透過了皮膚,淌進脖頸,刺進骨裡。
蘄晟也不動了,有些手足無措。
江綢冷冰冰地說:“我回屋烤火了。”
蘄晟看著江綢轉身就走,連忙追上去。“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打你脖子的。原諒我好不好?”
江綢沒回話,進了屋,坐在凳子上。蘄晟往爐子裡添了三根柴,接著說:“你原諒我好不好?我捏的星星確實醜,的確沒有你的好看。您大人有大量饒過我好不好?”
江綢還是沒說話。
蘄晟翻著口袋,翻出兩顆銅板,捧著它們,對江綢說:“我就剩這些錢了,全給你,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再也不往你脖子裡打雪球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江綢抬眼,看見蘄晟一臉緊張的樣子,猶豫了片刻,拿走了其中一個銅板。嘟囔道:“這可是你說的。”
“是,是,是,是我說的。”蘄晟一下便開心了起來,“我就知道你不會真的生我氣的。”
江綢故作傲嬌地輕哼了一聲。
然後蘄晟就把江綢拉出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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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綢身上的傷和瘡好了,留了幾點淺淺的疤。
他並沒有離開蘄家,似乎成了這個家真正的小九。
他不提,徐青也不問,蘄晟樂得成天黏在江綢身邊
馬上入春了。蘄家的地近幾年才重新犁好。江綢和蘄晟提著一大籃種子到田裡播撒,蘄晟撒著撒著便打起了瞌睡,似乎要站著睡著了。這時,一坨泥巴突然撲到蘄晟臉上,差點把蘄晟的呼吸也一並奪走了。
蘄晟抹了泥巴一回頭,看見江綢一臉嚴肅地看著他。蘄晟正感到疑惑,江綢自己便崩不住了。
“哥,你站著也能睡著啊?”江綢含笑的眼看著蘄晟。
“你敢呼我?!”蘄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坨泥,也往江綢身上丟。
然後兩人就又這麼打起來了。接著兩人拖著一身的泥回了家。
“我們這麼回家真的不會被罵嗎?”江綢看起來小心翼翼地問,“我們真的不去把衣服洗乾淨了點再回來?”
“你一身水也要被罵的。”蘄晟笑著輕聲說。
“行吧。”
不出意外,兩人真的被罵了。
“你倆去哪玩了玩一身泥?”徐青滿臉責怪地問。
蘄晟麵不改色地說:“我倆摔了一跤。”
“少蒙我。”徐青來回看了幾遍,然後開口道:“撒個種子撒一身泥,你們是想把種子撒自己身上嗎?是不是你開的頭?蘄晟!”
“我……”
“肯定是你,彆以為我不了解你,玩泥巴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可倒好,自己玩泥巴還要帶壞人家。兩個人正好打泥仗,是吧?我就問你們,我的種子還好嗎?”
哪能多好?有的種子混著泥巴沾在身上,打得散亂狼狽。
江綢張口想說些什麼,蘄晟暗暗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彆說。
兩人低著頭,一塊兒被徐青罵著。蘄晟被罵的格外狠。一來是因為他是哥哥,又是自家的小孩,二來是因為徐青覺得是他開的頭。看蘄晟不解釋,她便加深了這一猜測。
“哼,你倆今天要是不撒完那片地,蘄晟,你今天彆想吃飯了。哦,對了,要是背著我倒去其他地方,蘄晟你也彆吃飯了。”徐青明明看著沒怎麼生氣,說的話卻怪狠的。
蘄晟也沒有任何的解釋,隻應了聲“好”,便出了屋。江綢緊忙跟上。
“為什麼不解釋?”
蘄晟還是一臉輕鬆地說:“從小罵到大。無所謂呀。開心就行。”
“如果是我的話,蘄娘絕對不會罵這麼狠的。”江綢認真的說。
“那確實。”蘄晟雙臂放在腦後,道:“但是我怎麼會讓你挨罵呢?”
“錯在我……”
“即使錯在你。”蘄晟回過頭,對江綢笑了笑,這一笑,令江綢又感覺蘄晟似乎長大了好多,令人失魂。
蘄晟故作成熟地摸了摸江綢的後腦勺,道:“不用想這麼多,不就是一頓罵嗎?你以後記得報答我就行。哈哈。”
……
當晚,月色入戶,蘄晟突然睜了眼,看到月光下一個人影背對著他坐著,他湊了近些,發現是江綢。
江綢麵對窗戶盤腿坐著,雙眼通紅,眼底的眼淚閃著銀光,似乎是從月亮上落下的,像月光那樣,清冷,又美麗,勾人。
蘄晟爬過去,貼著江綢問:“想家了?”
江綢抱住蘄晟,聲音微微顫抖:“對不起……”
蘄晟一怔,輕聲道:“怎麼了啊……我都沒事呢。”
“對不起……今天的事…又讓我想到了之前在汴京時候的日子……想家的話,確實有點想,但是我又慶幸我現在有了一個新家……我……我……總之就是對不起,讓你挨了罵……”江綢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堆全無頭緒的話來。
蘄晟輕輕的笑了笑,道:“沒關係啊,要是罵的是你,你哭了,誰哄得好你呀?”
我不一樣,隻要一個擁抱,我就好了。
沒有擁抱也沒關係,我會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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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的習俗,春分時要搞一場大祭祀,祈求豐收神保佑當地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春分當日,鑼鼓喧天,祭祀的主隊穿著鮮豔的衣服,披著紅綢帶,脖頸和腳腕上掛著銀鈴,手上端著宰的牛羊,詭譎風格的麵具遮擋容貌,迎神隊伍在一聲聲叮鈴鐺啷中穿過小巷,繞著路往豐收神的寺院,紅紙撒的滿地都是。
江綢和蘄晟跟在隊伍後麵,徐青在一旁邊走邊四處觀望。江綢問道:“蘄娘在觀望什麼?”
“隊伍中少了一個人,你成叔隻能單獨走排頭了,我在看那小子什麼時候來呢,真是,這種事情都能出差錯。要是上邊怪罪下來,咱們這些百姓可一個都沒轍。”
江綢沒答話。過了一會兒,江綢又問:“那群人為何要戴著麵具啊?原本長得挺和善的一個人,戴了麵具凶神惡煞的。”
蘄晟貼在江綢耳邊小聲答道:“不能讓神仙看到獻祀者的真顏,凡人的臉不能入仙人的眼,會被掌命的神怪罪的。”
“為什麼不能?凡人之中也有長得好看的呀。”
蘄晟故作老成地歎了口氣,道:“仙人的思想,咱怎麼能琢磨透呢?我們一介凡夫俗子,聽從便是了。”
江綢小聲嘟囔:“那幫仙人真是的。當了仙人,留來法力,不就是造福百姓的嗎?百姓不供奉便不允豐收就算了,怎麼連凡人的臉都不樂意看?仙人曾經不也是凡人嗎?”
蘄晟隻是笑著看著江綢,沒有正麵回答。
“或許,我們的供奉就是他們法力的來源呢。”
“那這算哪門子仙人呀,要是我當仙人,我保他們豐收,絕不收俸祿。”
蘄晟笑了笑,道:“那你未來肯定是個好神仙了。你想當什麼神呀?讓我期待期待。”
“我也要當豐收神,不用拜就讓你們豐收的那種。”
“好啊,我等著了。”
一路上兩人聊得歡,但進了寺院還是虔誠的拜了又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