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好(1 / 1)

水嵐行動迅速,很快將徐複禎要的東西取來。

此時已至正午時分,暴雨初歇,今日難得放晴。

雖已過立秋,然而空氣中暑熱不減。用過午膳,侯府上下皆午歇下,連灑掃院落的丫鬟婆子都躲進了屋內納涼。

徐複禎叮囑水嵐道:“我出去一趟。若有旁人來找,一概不準放進來,隻說我歇下了。”

交代好了水嵐,便將藥膏放入荷包內,又捧起那壇白酒出了晚棠院,循著記憶往後罩房走。

侯府連廊交錯,雖曬不著太陽,走這半日也出了一層薄汗。

徐複禎卻渾然不覺,隻覺得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的是四年後的自己。

出了角門,越往後頭走,屋宇越稠密低回起來。

徐複禎知道這是到了下人房裡,好在一路上也沒碰到什麼人,偶然碰到幾個下人,乍見衣衫光鮮的主子,也是喏喏問一聲好,不敢抬頭。

她一路往西走,終於走到最裡頭那間屋子前。

看著低矮的門戶,徐複禎卻莫名生出一股熟悉感來。

她在這裡生活了四五個月啊。

當初搬到此處,天氣晴好時,她總讓水嵐扶她到門口坐著,透過天井仰望那方狹窄的天空。

如今站在門口,徐複禎卻躊躇起來,仿佛裡頭躺著的不是霍巡,而是時日無多的自己。

最終,她伸出如玉般的纖手,推開了那扇油黑剝落的木門。

“嘎吱——”年久失修的木門發出刺耳的嘲咂聲。

隨著木門打開的裂縫,光線爭相湧入昏暗的室內。

……

霍巡已經在這裡躺了一日一夜。

這屋子周遭生塵,密不透風,關起門來不見一絲光線。

除了最開始抬他進來的兩個人外,再無一人進出過這裡。

他知道,秦世子不想讓他死,免得落下不容門客的罪名失了人心,可秦世子也不想讓他好過。

於是派人將他痛打一頓,丟進這黴晦的屋子裡頭自生自滅。

如今他全身疼痛,傷口已經開始淌血。他的雙腿骨折了,翻身都不能。等傷好了,隻怕也成了廢人一個。

霍巡索性就躺在了那張堅硬的板床上,靜靜地捱著。

屋子裡沒有一絲亮光,也沒有人進來送餐食,他便依靠著外頭下人走動的聲響判斷時辰。

昨夜開始發高燒,燒到後麵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夜裡做了很多零碎的夢,醒來時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夢裡的一個片段,那個養在侯府的表小姐穿著一身鵝黃色百蝶穿花綢裙,黃衫烏發雪膚,站在闌乾邊氣鼓鼓地瞪著他。

想到那個徐姑娘,他不禁泛起一絲笑意。

她可真狠啊,說告狀就告狀。

挨了這頓打,今後也不能在京城待了,也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她?

他這樣想著,忽然木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光線湧入漆黑的屋子裡,霍巡下意識地抬手擋住眼睛,從指縫間往外看。

木門半開著,一道纖妍的身影擋住了刺目的日光。

她逆著光站著,陽光在她周身鍍了一層金邊,微風拂起飄揚的發絲,細碎又閃耀。

她站著門口,靜靜地看著他。背著光看不清她的形容,隻覺得那雙眼睛分外明亮,如兩顆閃爍的黑曜石,又帶著幾分悲憫,像一尊普渡眾生的神女。

霍巡有些怔愣,不禁開始懷疑起今夕何夕。

待她走近前來,霍巡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光線。

麵前的少女挽著雙螺髻,麵如玉瓷,眉目如畫,瓊鼻秀挺,丹唇輕抿,一張芙蓉小臉上帶著幾分就義的決絕。

這不是徐姑娘嗎?

霍巡瞪大了眼睛。

……

徐複禎好不容易才踏進了這屋子。

即使她再抵觸重新踏入此處,她也不得不踏出這一步:唯有推開這扇門,她才能邁出跟前世不同的一步,才有機會扭轉前世可悲的命運。

推開門,看到霍巡躺在那張她曾經也躺過的板床上,用玉竹般挺拔修長的手指擋住了湧入室內的光線。

徐複禎以為他會很落魄、很頹喪,可是好像並沒有。

他看起來倒是有些優哉遊哉地躺在床上,頭發依舊整整齊齊地用青竹簪挽起,若非天青色的中衣被滲出的血漬破壞了本來的顏色,看起來倒還真像躺在上麵午憩一般。

屋子裡又悶又熱,夾雜著血腥氣。

好熟悉的感覺。

她快去世前也是這個季節,那一個月總是往外吐血,屋子裡又不通風,總是散不去血腥味。

徐複禎強忍住乾嘔的衝動。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問道:“你那天晚上說的話,還算數嗎?”

霍巡愣住了,問道:“什麼?”

徐複禎一字一句地問道:“我說,那晚你讓我等你三年,還當不當真?”

霍巡眼睛驀然一亮,道:“我不會在做夢吧?”

徐複禎不說話了,隻幽幽地看著他。

霍巡用力撐起上半身坐了起來,連連道:“當真!當真!”

徐複禎得到了滿意的回答,抿起唇笑了笑。

還好,他沒有記恨她。

她挨著床邊坐下,將酒壇放在那缺了一條腿搖搖晃晃的桌子上,拿起一隻茶碗敲開壇子的泥封,馥鬱的酒香頓時彌漫開來。

霍巡苦笑道:“我都這樣了,可不能再喝酒了。”

徐複禎沒有接他的話,隻是淡淡說道:“把上衣脫了。”

“什麼?”霍巡又是吃了一驚,耳朵慢慢紅了起來。

徐複禎開始不耐煩了。她知道她重生以後講的一些話是有些出人意料,可是也不至於一個兩個的,什麼都要她說好幾遍吧?

她冷冷道:“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霍巡見她從荷包裡取出了藥瓶,知道她是要給他上藥,忙道:“徐姑娘,多謝你的好意,我自己來就好了。傷體殘軀,恐汙了徐姑娘的眼。”

那傷口血腥可怖,他怕嚇著她,晚上回去做噩夢。

徐複禎漂亮的大眼睛掃了他一眼,霍巡不吱聲了。

他開始解開身上天青色的中衣。

衣裳已經與滲血的傷口沾在一起,疼得他鼻梁上沁出了冷汗,卻仍是一聲不吭地將上衣脫了下來。

徐複禎還是第一次見到男子的赤裸的上身。

原以為他是文士,身板應該很單薄,沒想到他寬肩窄腰,薄肌剛勁,瘦不露骨,豐不垂腴,如一方白璧雕成。

隻是他後背上橫亙著十幾道觸目驚心的鞭痕,皮肉綻開,血水斑駁,宛若猩紅猙獰的蜈蚣爬附其上,周邊皮膚因過度的撕扯而腫脹青紫,觸目驚心。

徐複禎倒吸了一口氣,秦蕭下手可真狠啊。

她輕聲道:“你轉過來,我給你上藥,好得快些。”

霍巡卻有些為難。

徐複禎順著霍巡的目光看向他的雙腿,驀然想起前世關於他的傳言:霍相不良於行,出門都是八抬大轎。據傳他不近女色,更是從不去風月場所。

徐複禎恍然大悟。

他不良於行是被秦蕭打折了腿骨沒有及時診治所致。而他後背上那十幾道鞭痕,就算是好了,隻怕也會留下嚇人的疤痕,這便是他不近女色的原因吧。

思及此處,徐複禎竟有些同情起他來。

她起身走到霍巡身後,取出一方白綢布,道:“會有些疼,你且忍忍。”

霍巡笑道:“關聖刮骨療毒尚麵不改色,我這點疼痛算什麼?”

徐複禎不語,心下暗想:這人倒是樂觀,難怪他這樣了還能東山再起。

她取過白綢沾上烈酒,輕輕覆在一道猙獰的傷口上。

霍巡倒吸了一口涼氣,卻咬著牙沒有出聲。

直到涼涼的藥膏敷了上來,他才有些猶疑地開口道:“這傷處血腥,要不還是讓我來……”

“你恨秦蕭嗎?”徐複禎打斷了他。

霍巡搖頭道:“我既敢開口跟你說那番話,便料到了這個下場。”

徐複禎幽幽道:“那你恨我嗎?”

霍巡笑了:“我喜歡你。”

徐複禎臉紅了。這人說起這些話倒真不害臊。

她接著說道:“我覺得你應該恨秦蕭。他要處置你,光明正大地打二十個板子再趕出京城就是了。何必打也打了,還要折人腿骨,還不給請醫?他可真夠壞的!”

霍巡收了笑,遲疑地問她:“你跟世子,鬨彆扭了?”

“你什麼意思?”徐複禎有些氣惱,“你是覺得我跟他鬨彆扭了,故意跑到你這來氣他?”

她放下藥膏,走到霍巡麵前盯著他的眼睛,嚴肅地說道:“我是認真的。我不會嫁給秦蕭。他欺負我,讓我有苦難言。我答應嫁給你,你就得幫我討回公道。”

“好。”霍巡看著她的眼睛,正色道,“我會幫你討回公道的。”

徐複禎得了他的承諾,心情大好,繼續幫他把後背上的傷上好了藥。

又看了一眼放在一旁血跡斑駁的中衣,撇撇嘴道:“這衣服彆穿了。我讓人送新的過來給你。”

她又看了霍巡的雙腿一眼,補充道:“順便再請個正骨的大夫。”

霍巡搖頭道:“世子發了話不能給我請醫。你這樣做,我怕給你招致麻煩。”

徐複禎心中冷笑,當初王今瀾打了水嵐也不讓人給她請醫,如今秦蕭也是這個做派,這兩人還真是一丘之貉!

她擺擺手,道:“我心裡有數。”

如今她在這裡也待了挺長時間,收拾好東西便要離開。

走到門口,霍巡突然問道:“你還會來看我嗎?”

徐複禎回頭,霍巡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她突然發現,他的眼睛還挺好看的。眉弓秀挺深邃,目如點漆,濯濯清亮,此時正含著一絲期冀望著她。

這樣看時,這個登徒子好像也沒那麼討厭了。

徐複禎心一橫一轉頭,將房門關上,把霍巡隔絕到屋裡頭。

回到晚棠院,水嵐已經急得團團轉。

見徐複禎回來,她才鬆了一口氣,道:“我的大小姐,你可算回來了!錦英方才說,夫人午休過後會過來看小姐。小姐要是還不回來,我都不知道怎麼跟夫人交代了!”

“姑母要來?”徐複禎聞言喜上心頭,姑母是侯府裡唯一疼愛她的人了。

當初姑母離世,她哭得肝腸寸斷,想來是姑母不願原諒她的原因,竟一次也沒回她夢中看過。

徐複禎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再見到姑母的機會,一時喜極而泣,竟伏在水嵐肩頭上哭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