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1 / 1)

徐複禎第一次見到霍巡是在秦蕭的書房。

霍巡對她一見鐘情,竟不顧她是主上的未婚妻,唐突地向她告白。

徐複禎轉頭就把霍巡唐突她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秦蕭。

她並沒有過問秦蕭是如何處置他的,隻聽說他被打得在床上躺九天,自此便在京城銷聲匿跡了。

再聽說霍巡的消息時,已經是他隨成王入京官拜副相,一時間權柄煊赫,連秦蕭都要絞儘腦汁地給霍相遞拜帖。

想到這裡,徐複禎心中不由忐忑起來。

方才水嵐說她前天晚上從秦蕭書房回來之後開始發燒,該不會好巧不巧正是霍巡給她告白那晚吧?

徐複禎以手扶額,坐在榻上仔細地回憶起來。

前天晚上的記憶清晰地浮現出來。

盛安九年,那時皇帝的病已反反複複不見好,連帶著朝野動蕩不安。

秦蕭開始頻繁召集門客商議政事,常至深夜。

七月十三晚,徐複禎聽秦蕭身邊的小廝說起世子自酉時在書房閉門議事,尚不曾用晚膳。

她心下牽掛,不顧外頭下著傾盆大雨,讓水嵐從廚房取了四色糕點裝在食盒中,自己親自送到書房中給他。

秦蕭的書房在前院,長興侯府占地又極廣,從後院走到書房路程頗遠,兼之此時正下著瓢潑大雨,好在多數路程在遊廊之間,倒也淋不著多少雨。

走到前院書房時天色已儘黑,連廊之間點上了燈籠。

徐複禎提著食盒輕輕走到書房門口,裡頭亮著燈光卻寂靜無聲。

原本該候在門口的小廝卻不見了蹤影。

她估摸著小廝應該是送門客們出去了,便伸手輕輕推開房門。

秦蕭坐在主案後麵,麵前更有五六個身著錦袍的門客圍坐著,此時紛紛循聲看向門口。

徐複禎一見此景愣在門外,沒想到裡頭尚有這麼多人,更不知自己的貿然造訪是否擾亂了他們的商討。

門客們的沉思也被這不速之客打斷,但長興侯世子手下的門客都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立時猜出了她的身份。

為首一個青衣門客率先打破沉默,拱手施禮調侃道:“原來是嫂夫人。”

其餘門客也紛紛跟著起哄道:“是嫂夫人來了。”

秦蕭微笑著接受了門客的調侃,他那一雙鳳眸含笑看著徐複禎,起身將她拉到桌案邊上,溫聲道:“外頭下這麼大雨,怎麼過來了?”

徐複禎臉紅了。

她放下食盒,低聲對秦蕭道:“方才聽小廝說世子還沒用膳,正好廚房今日多做了些糕點,便想著拿過來給你。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秦蕭含笑道:“怎麼會?我們馬上便議完事了。外頭雨急,你到隔間稍後,待我議完此事送你回晚棠院。”

徐複禎點頭,又道:“早知幾位先生在,應該多拿些點心過來才是。世子與諸位先生分用了罷。”

說罷,向著門客們施了一禮。

門客們連忙回禮。

徐複禎抬頭,目光與其中一個紫袍青年對視一瞬。

那青年二十上下,一頭墨發僅以一枚青竹簪彆起,卻更襯得神姿清雋,容儀卓絕,隻是那張清俊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一雙點漆星目瞬也不眨地盯著她。

她忽然想起,方才這些門客起哄時,隻有他一言不發,眼神卻從未在她身上離開過。

徐複禎按下內心的異樣,從書房退了出去,卻沒有依言到書房隔間等候,而是走到外頭的遊廊。

如今外頭急雨陣陣,旁人躲都不及,但其實她分外偏愛雨天。

她母親走得早,徐複禎對母親的記憶就停留在滂沱雨夜,母親總是會把她抱進屋裡,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和著雨聲給她唱童謠。

她那時其實還不太記事,對母親的很多記憶都模糊了,隻有那淙淙雨聲方能令她尋找到一絲母親在時的痕跡。

徐複禎坐在廊下望著夜色裡的雨幕出神,一陣腳步聲響起,停在她的身後。

徐複禎回過神來,秦蕭這麼快談好事情了?

她滿懷欣喜地轉過身,卻發現身後之人竟是那在書房中與她對視一眼的紫袍青年。

徐複禎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卻剛好絆到闌乾,整個人驀地往後仰去。

那紫袍青年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拉了回來。

徐複禎穩住身形,忙掙開了他扶住她的手。

她低著頭,對他施禮道:“多謝。世子的書房往西邊過去。”

紫袍青年道:“我知道。我是來找你的。”

找她?徐複禎愕然抬頭,看向紫袍青年。

他身形挺拔高挑,鬢若刀裁,眉目深峻,鼻梁高挺,柔黃的燭光自高懸的燈籠上傾瀉而下,給他麵容上朗直的線條鍍了一層柔和的光。

“在下霍巡,表字介陵,是淮南濮州人士。”

他笑盈盈地看著她,“徐姑娘,你可不可以等我三年,我一定風風光光地回來迎娶你。”

徐複禎聞言一愣,道:“什麼?”

霍巡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遍:“我說,等我三年,我一定會風風光光地來迎娶你。”

徐複禎聞言,又是羞又是氣,揚手扇了他一巴掌:“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霍巡沒有躲避,生生地挨了這一巴掌,冠玉般白皙的臉上泛起微紅掌痕。

“我知道。”他沉靜地說,“你是洛州徐知州的獨女,長興侯夫人的侄女。”

徐複禎冷笑道:“你既然連我爹都知道,那不應該不知,我還是你主子長興侯世子的未婚妻!”

霍巡笑了笑,道:“據我所知,這還是個口頭約定,還沒走過明禮。”

徐複禎又羞又惱,道;“你就不怕我告訴世子?”

霍巡道:“我既開了口,便不怕他知道。徐姑娘,請你原諒在下唐突。方才在書房一睹芳顏,驚為天人。倘若今日不說出來,怕今後也沒機會說了。”

徐複禎冷冷道:“那我現在便答複你,我跟你沒有可能。你回去吧。”

霍巡神色一黯,道:“如果徐姑娘改變心意,在下隨時恭候。”

說罷,朝她一禮,轉身退下了。

徐複禎隻覺這登徒子可惡。

他明明才見過她一麵,怎麼就敢來跟她說這樣的話?

待秦蕭議完事,送她回晚棠院的時候,徐複禎問他:“那個霍巡,是什麼人?”

秦蕭道:“你說介陵?他是濮州人士。他父親獲罪罷官,族中子弟皆不許科舉,故來投奔我門下。他怎麼了?”

徐複禎一五一十地將霍巡跟她說的話告訴了秦蕭。

秦蕭沉吟道:“我知道了。我會處置他的。禎妹妹,前院人雜事多,你往後還是少往前院跑,免得那些不長眼的衝撞了你。”

徐複禎聽他這樣講很是不開心,總覺得他言語間有責怪的意思。

她回到晚棠院後沉沉睡了一覺,緊接著病了一場。

……

再醒來時已天地輪換,自己腦海裡多出了四年的記憶。

當然,那四年的記憶沒有半點美好可言,她接連經曆背叛之痛、喪親之痛、到最後病痛纏身,含恨而終。

好像自這一日為界,餘下的日子隻剩下了血和淚。

徐複禎抱膝坐在床上。

身側的輕綢錦衾觸感柔軟細膩,香爐裡騰起的嫋嫋輕煙沁人心脾,屋外潺潺的雨聲不絕於耳,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真實到徐複禎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她病死在了下人房裡又重生回當下,還是那四年不堪回首的記憶根本隻是南柯一夢。

可,那四年她過得那樣慘痛,那些淒風冷雨的日子她捱了那麼久,怎麼可能是一場夢?

徐複禎從衾被裡抬起頭,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不管怎麼樣,她絕對不要重蹈覆轍,絕對不要再經曆一次秦蕭的背叛,不要被他強取豪奪,更不要姑母因她含恨而終。

想到這裡,徐複禎朝外頭揚聲道:“水嵐!”

水嵐連忙進來。

徐複禎道:“你去打聽一下,世子手下那個叫霍巡的門客,現在在哪。”

“那個登徒子?”水嵐臉拉了下來。

她隨侍徐複禎左右,自然知道那晚的事。

徐複禎道:“快去,不要多言。”

水嵐隻好應了聲是,轉身出去了。

徐複禎坐在床沿暗自沉思。

從前她隻覺得這個人冒犯。

現下看來,何嘗不是老天給她的機會?

當初他跟她說,讓她等他三年,他一定風風光光地回來娶她。

她沒有答應他,但他真的風風光光地回來了,三年時間他當上了成王手下的第一謀臣,隨成王入主京師,顯赫一時。

如果……她現在答應他,還來得及嗎?

徐複禎暗暗祈禱,隻希望秦蕭不要處置他太過,萬一讓他記恨上她,就算日後擺脫了秦蕭,也多了個仇家,還是個……權傾朝野的仇家。

不多時,水嵐又回來了。

徐複禎忙問:“如何了?”

水嵐道:“問清楚了。世子爺讓人打了那登徒子一頓,扔後罩房的柴房裡頭了。聽說打得渾身是傷,世子爺不許人給他治傷,留他在柴房裡頭自生自滅。”

說罷,她覷了覷徐複禎的神色,見她並未露出不滿,這才放下心來。

作為下人,她聽了那登徒子的下場頗感同情,有些物傷其類。不過,誰讓他冒犯的是小姐,就是打死了也不為過。

徐複禎不知道水嵐心裡矛盾的想法,隻是蹙著眉問:“柴房?是不是後罩房西邊最裡頭沒人住的那一間?”

水嵐道:“正是哩。小姐也知道那兒?”

她何止是知道?她病著的那會兒,就是被王今瀾打發到那裡住著的。

她和霍巡,還真是……有緣啊。

那屋子說是柴房,其實是堆積著陳年雜物的屋子,裡麵氣晦塵生,就是沒病的人住在裡頭也要去掉半條命,更不要說病著的。

想到這裡,徐複禎忙吩咐道:“你去廚房弄壇白酒過來,再去庫房討一些白芷散、紫草膏來給我。不要讓人知道。”

“啊?”水嵐愣了一下。

對外傷病人先用烈性白酒擦拭傷處,再用白芷散化血祛瘀,佐以紫草膏去腐生肌。

這個藥方,還是她失勢以後,王今瀾為殺雞儆猴隨便找了個借口打了水嵐十個板子,侯府裡好心的婆子看不下去了,偷偷告訴徐複禎的。

不過,徐複禎不打算向水嵐解釋,隻是說道:“去就是了,彆問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