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節當天,程若茵作為許一朵的助手,手拿台本,站在側台,負責核對節目單,安排候場,維護秩序。
女主持人依然是林蘇韻,男主持人換了位不認識的高一學弟,西裝白裙看上去郎才女貌,頗為登對。後台時不時傳來針對高一學弟的討論,程若茵搬了把凳子坐在音響台旁,細數台本上的節目。
下一個節目,榮獲話劇節評選第一的《趙氏孤兒》。
“去去去,林蘇韻能看上這小白臉?”
宋聞氣急敗壞的聲音由遠及近,程若茵抬頭,宋聞和溫韞懷穿了一身古裝走進後台。他似是忍不了身邊的女同學對於台上兩位主持人的拉郎配行為,沒好氣地揮手,像在趕蒼蠅。
“宋聞,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也能算個小白臉?”同穿古裝的女同學翻了個白眼,陰陽怪氣地頂了回去。
“我?我哪裡是小白臉?”宋聞不可思議地指著自己,大聲嚷嚷。
“你,不,白,嗎?”女同學搖頭晃腦,一字一頓,吐吐舌頭,隨後一扭躲到溫韞懷背後。
程若茵打量著宋聞,嗯,確實白,頗有人間富貴花那味。
“彆鬨了,快上台了。”溫韞懷哭笑不得地阻止快要跳腳的宋聞,往旁邊避開。
“本來就是嘛,我和林蘇韻也算青梅竹馬吧,她喜歡什麼樣,不喜歡什麼樣,我還不知道嗎?反正是不喜歡這文文弱弱的小白臉。”
“哎呦哎呦,青梅竹馬,怎麼不見林蘇韻承認和你是青梅竹馬啊。”
“哼,本來就是,用不著她承認。”宋聞見程若茵獨自坐在側台邊上,故意往音響台的方向走了幾步,揚聲道,“你要是不相信去問一班的祝時越呀,我們幾個人,從小一起長大的哦~”
“問什麼?宋聞你皮又癢了?”不知什麼時候,林蘇韻踩著她的小高跟從台上下來,手捧主持人台本站在宋聞身後。不管大驚失色的宋聞如何做小伏低,檢討錯誤,林蘇韻自顧自轉過身,略帶歉意地對程若茵笑笑:“若茵,你彆多想。”
剛對完下一組表演的人數,在節目單後打勾的程若茵:“......啊?”
表演的幾人站在台側等待自己的部分,程若茵坐在偏遠的角落裡,以防乾擾到她們。
“說真的,我們都還挺驚訝的。”林蘇韻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程若茵旁邊,大方提起長裙,揉捏因久站而緊繃的小腿肌肉。
“驚訝什麼?”程若茵坐在側台,從幕布縫中觀摩2班的表演。舞台上,溫韞懷正抱著道具嬰兒,毅然決然地勸說自己的妻子為家國大義犧牲。
“還能驚訝什麼?你和祝時越那事呀。那麼突然,又鬨得那麼大,現在整個一中誰不知道你倆?”林蘇韻無奈地笑笑。
程若茵堅守諾言,沒有搭話。
林蘇韻沒管程若茵的沉默,自顧自開口:“上次跟你說過,我們四個人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確切來說,我們三家都是祝家的合作夥伴。”
“你可能不了解祝家的產業有多大,他們的集團能養活多少人,我和宋聞兩家都是祝家的供應商,而且隻供應祝家,就靠他家吃飯。祝時越出生那年,正是祝鴻國,也就是他爸爸,帶領集團創下新業績記錄的時候。喜上加喜,春風得意。你很難想象祝太太傳出懷孕的消息之後,周圍的人都瘋了一樣地去生,就為了能跟祝家套上近乎,我們的父母也在其列,並且成功了。”
“後來的事都是水到渠成了,他們成功和祝家攀上點關係,我們也成為祝時越的玩伴。很諷刺吧?深厚的友情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上。更諷刺的是,我的父母還妄想靠我,徹底攀上這根高枝,想了十幾年了。”
林蘇韻這樣平靜地訴說,仿佛渾然不在意自己被家裡人當做籌碼。程若茵沉默著,不知道說些什麼,有錢的人家往往更涼薄嗎?但祝時修對祝時越分明不是如此。
舞台音響奏響悲壯的音樂,宋聞飾演的趙氏孤兒終於得知自己的身世,悲憤地仰天怒吼,訴說命運的不公。
“你可彆用這樣的表情看著我,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傷心的。”林蘇韻的笑隱在舞台透出的光影中,成熟又落寞,“他們供我長大,在我身上有所圖求,這很正常。”
“這不正常。”程若茵脫口而出,堅定的信念卻在林蘇韻平靜的目光中偃旗息鼓,她張嘴,在腦中搜索反例,做題時靈敏的思路此刻卻像斷路的電路,無論走哪一條線都無法通向亮光。
程若茵曾經以為,造成她家悲劇的罪魁禍首是窮,可為什麼無論是林蘇韻還是祝時越,談及家庭都頗有怨詞?
到底什麼樣的家庭,才能讓人感到幸福?
她無法回答,她隻能懷揣著憧憬,囁嚅著告訴自己,也告訴林蘇韻:“這不正常。”
“好,不正常。”林蘇韻像是哄小孩一樣哄著她,程若茵知道她沒聽進去,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可憐我,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和祝時越的婚約都是家裡長輩攛掇,而且已經作廢了,你不要多想。”
“什麼?婚約?”
林蘇韻被程若茵揚起的聲音嚇了一跳,她拉住程若茵僵硬的胳膊,柔聲問道:“他沒跟你說嗎?那我跟你說,免得你們之間生了嫌隙。”
程若茵呆愣愣地跌坐在椅子上,婚約,婚約,居然有婚約,那她算什麼?
他和林蘇韻,驕陽配明月,而她呢?隻是地上一株仰望日月的雜草,靠著驕陽施舍下來的一點光芒度日,好叫自己有力氣破土而出,不被泥濘束縛。
恍惚間,舞台、燈光、一切都離她遠去,耳邊的嗡鳴像是理智敲響的警鐘,提醒她摘下的並非虞美人而是罌粟。
“若茵,若茵,你聽我說呀。”林蘇韻搖晃程若茵的手臂,程若茵呆呆盯著林蘇韻一開一合的嘴,儘力克製翻湧的淚水。
“我長話短說,初中的時候,祝家想給祝時修大哥找個門當戶對的老婆,但祝時修為了他的初戀女友,跟家裡鬨掰了,他寧願不要祝家也要和那個女的在一起,關鍵是那個女的欺騙他感情,叔叔阿姨看出來了,不讓那個女的進門,鬨得很大。叔叔害怕祝時越長大了也像他哥一樣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就想給他訂娃娃親,看中了我。”
“他怎麼能肯定娃娃親就不會欺騙感情了?”程若茵冷笑,胸膛像破了個洞,冷風肆無忌憚入侵。
“叔叔那個時候就是關心則亂,再加上那麼多人想要和祝家結親,一堆人攛掇,總之就是說了要定下。這話傳到了祝時越耳朵裡,他也跟著鬨,但祝叔叔那時候正氣得上頭,就,就把他關起來,關了三天。”
沉默在昏暗的後台發酵。台上的宋聞已經找到殺他生父的仇人,他提著劍一步一步邁向王座,用血液祭奠十幾年的因果,一劍結束恩怨輪回。
聽到這裡,自怨自艾、傷春悲秋統統化解,心臟一抽一抽地疼,酸酸麻麻的感覺傳遍全身。
所以,這就是他性情大變的原因嗎?被最愛的家人以愛為名,逼著他做一個聽話的“祝家人”,甚至不惜使用冷暴力。
“嗯,最後,他絕食三天,以死相逼,這場定親宴才沒能舉辦下去。”林蘇韻歎了口氣,“但是他,也從懂事的天才,變成了現在這樣。”
“沒什麼不好的,就是有點可惜,他選擇用消耗自己的方式對抗。”
悲愴的樂聲中,劇目走向尾聲,演員牽手謝幕,台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林蘇韻站了起來,撩起的長裙垂到腳踝,遮蓋酸脹的小腿,溫婉的校園女神將頭發彆到耳後,露出精致的鑽石耳夾:“我和宋聞在一起有段時間了。”
“啊?”還停留在上個話題的程若茵驟然聽到爆炸消息,什麼憤怒、心疼統統按下暫停鍵,全身力氣都集中到瞪大的眼睛和長大的嘴上。
“沒告訴過彆人,我們都不敢。”她望向台上的宋聞,勾出溫柔的笑,識大體的外表底下隱藏著誰也沒見過的叛逆的內心,“我們不像祝時越那麼勇敢,既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又不甘於接受現實,隻能這樣偷偷的反抗,過一天算一天。”
"所以若茵,珍惜眼前吧。我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
林蘇韻站在側台邊上,與下台的宋聞交換了一個秘而不宣的眼神,提起裙擺迎著聚光燈優雅地走到人前。
“我說林蘇韻和那個男的不可能!”宋聞離去的背影氣急敗壞,一點也沒有剛才在台上“手刃仇敵”的悲壯,他邊走邊解開層層包裹的古裝外套,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隻敢在嬉笑打鬨間,吐露一星半點的占有欲。
程若茵低下頭,心裡頭沉悶悶的。
她沒想到,矛盾的起因,如此荒謬。
她想起那晚的那兩尾金魚,華麗的魚缸,奢靡的生活,卻失去自由和自我。
那天喂魚的時候,他在想什麼呢?
被關起來絕食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呢?
她愛上的灑脫肆意,剝開來竟種滿苦果。
筆尖點到節目單的下一條上,熟悉的名字與林蘇韻的報幕聲重合——
“接下來請欣賞高二(1)班祝時越同學帶來的鋼琴獨奏——《少女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