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處埋藏的垃圾桶散發腥臭,混著打碎的酒味,經由冷風催加發酵,令人作嘔。
程若茵簡直都快崩潰了,丟臉已經是其次了,最關鍵的是——
這被潑了一身白酒的黑外套看上去也很貴啊!不能又算在她頭上了吧!
祝時越哪裡知道,他偷偷跑出來吃個路邊攤當夜宵,剛把塑料盒丟進垃圾桶裡毀屍滅跡,轉身就被一個人差點撞翻,還被潑了一身廉價白酒。
更巧的是,他又遇到了程若茵,這回她好像換了個工種。
關鍵詞:打工,被潑。
怎麼感覺一切有些似曾相識?
兩人默契地拉長僵持時間,形成兩山夾一盆的詭異局麵。
雙手被反縛在身後,直不起腰的小偷:“……”
小偷也是有人權的!
祝時越手裡抓的小偷弱弱開口:“大哥,我不跑了,你能讓我站直了不?”
隨後又對著程若茵喊:“大妹子,你快點報警吧,這外麵挺冷的。”
被提醒的二人終於解封,紛紛行動,程若茵吸著鼻子掏出手機,按下報警電話,跟接警員說明來龍去脈。
祝時越鬆開他的雙手方便他站起身,單手提著他的衣領製住他。
等待警察的時間裡,小偷偷偷湊近問祝時越:“哥啊,你這身手不錯,哪練的?”
祝時越眉頭一皺,隨意答:“私人家教。”
“霍,大哥你家裡挺有錢啊。”
“……為什麼你叫她妹子叫我哥?我跟她一樣大!”祝時越吼完,在程若茵回頭的瞬間擺回高深莫測的表情。
小偷:……大哥,這是一種態度!一種尊稱!
空蕩的街道暢通無阻,警車來得很快,祝時越將小偷交給警察,和程若茵一起去警局錄筆錄。等到一切結束,走出警察局,外頭已是更深露重。
沒了旁人,兩人這才品出些後知後覺的尷尬。
今夜無月亮,慘白的燈光籠罩清冷寂靜的街道,兩旁樹木抽條,對光成影,寒風席卷,樹葉沙沙作響。
走出空調間的程若茵沒忍住打了個哆嗦,下意識貼近身邊的熱源。
祝時越猶豫了一下,脫下皮衣外套披在程若茵肩膀上,率先打破沉默出聲:“我送你回去?”
祝時越的皮衣外套帶著他的體溫,溫暖厚實,夾雜少年常帶的皂莢香氣,最平常不過的洗衣液香味,卻讓人忍不住埋頭多吸幾口。
程若茵轉頭看向隻穿著一件毛衣的祝時越,猶豫地開口:“你不冷嗎?”
手上卻很誠實地裹緊了外套。
祝時越盯著她看了兩秒,剛一出來小臉就凍得發白,這會穿了衣服才回溫,纖細的手指抓著衣襟,仍然在微微發抖。
他歎了口氣,抓住程若茵的手,將冰涼的小手捂在手心。
“你都穿了,走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淩晨寂寥的街道上,道路兩旁的樹影充當無聲的觀眾,如果不是時間不對,場合不對,多像是熱戀中的小情侶。
祝時越的手燙得好似炭火旺盛的火爐,人怎麼能在這麼冷的天裡還能散發出這麼多熱量呢?困倦的程若茵一時思緒連篇,她不敢回握過於溫暖的大手,怕一用力美夢就會被捏碎,她的肩膀微微內扣,害怕祝時越聽到足夠泄密的心跳,她想要這條路再長一點,再長一點,最好可以走一輩子。
程若茵抬頭看向光禿禿的天空,很煞風景地開口:“那個人偷的東西怕是要從我的工資裡扣了。”
祝時越沒想到她一開口就訴苦,愣了一秒才回答:“沒關係,我給你。”
程若茵打了個哈切:“不用了,謝謝你。”
話音一落,話題宣告終結,氣氛又回到原點。
道路兩旁的店鋪暗著,五花八門的店,關了燈都一樣冷清,好似白日裡的熱鬨皆是浮雲。
“你今天,為什麼遲到了?”許是過於安靜的氛圍給她創造勇氣滋生的溫床,她拉著祝時越的手停下,認真看向他。
祝時越的臉掩埋在樹影中,看不清神情,片刻後他沉沉開口:“我說我複習得太晚了,沒起來,你信嗎?”
程若茵站在樹影之外,路燈昏暗,卻恰好夠照亮她所站的方寸之地,她聞言,笑得清雋溫柔:“信呀,為什麼不信?”
“你今天的英語卷子和物理卷子都寫了很多,肯定是努力過了。”
祝時越沒想到程若茵居然還在收卷子的時候觀察了自己,夜風吹走他的理智,他竟一時微微哽咽。
“不過下次,還是要張弛有度,學習是條漫長的跑道,不能太急於一時。”程若茵晃動二人交握的雙手,試圖將祝時越從樹影中拉出,“以後有問題,你可以問我。”
祝時越輕笑,邁開步子走向程若茵,他露出程若茵熟悉的,調侃的表情,反問道:“一題算多少錢?”
程若茵失語,沉默地和他對視,片刻後,她受不了似得開口:“你彆笑了!”
祝時越憋笑時的抖動沿著手上的神經末梢傳遞過來,被程若茵挑破之後乾脆放聲大笑,爽朗的笑聲極富傳播力,猶如濤濤江水,灌滿空蕩寂靜的街道,頭頂一片葉子飄然下落,正落在祝時越頭上,程若茵盯著那片葉子看了半晌,也忍不住咧開嘴笑了。
“你怎麼還說我,你不也笑了?”祝時越笑起來極好看,眉宇間鋒利如刀的意氣儘數化解,仿若美人遮麵的麵紗落地,露出底下傾國傾城、蠱惑人心的容顏,深邃的雙眸溫柔地望著程若茵,今夜無月,這雙眼睛好似凝聚萬千光華,自升一輪海上的新月。
程若茵笑著笑著,撲通的心跳聲便再也掩飾不住,心底裡的疼惜化作荊棘蜿蜒上爬,借由血液澆灌出一朵亟待綻放的玫瑰。她踮起腳尖,將祝時越頭頂上的落葉摘下,在他麵前調皮地晃蕩一圈,自顧自收在掌心,往前走。
柔夷滑出掌心,祝時越下意識收手,試圖挽留一抹餘溫,快步追上程若茵的步伐。
不知不覺間,兩人回到便利店門口。便利店還沒關燈上鎖,在一片寂寥中耀眼得像座等待旅人歸家的燈塔。
程若茵站上台階,回頭看著他:“我到了,謝謝你。”
說著就要將外套脫下來還給他。
祝時越單手插兜,抬眼打量這座陌生的小店:“我記得你家不在這裡。”
程若茵渾身一震,恨自己得意忘形,她不欲多做解釋,打算直接進店,卻被祝時越伸手一撈,抓住手腕,牢牢禁錮在原地。
“我,我,你,你放手!”
祝時越不聽,反而越攥越緊。
“那你給我解釋一下,你半夜不回家,來這裡乾嘛?”
“你剛才說你在追小偷,莫非你追的是偷了你家店東西的小偷?”
方才的筆錄二人是分開錄的,祝時越並不知道程若茵說了些什麼。
程若茵無心聽祝時越的話,隻想抽身離開。
他見過自己打工時的窘態,這份工作甚至還不如上一份體麵。
氣氛焦灼,程若茵掙紮間熱出一身汗,濕滑的汗液終於幫助她將手從祝時越手中抽出,她氣喘籲籲地盯著他,順道將身上的外套甩回給他。
“對啊,怎麼了?我現在在便利店裡打工,有什麼問題嗎?”程若茵近乎自暴自棄,她站上台階,身後的燈光吞沒她近乎猙獰的表情,躲藏在光亮中的她挺起胸膛,俯視站在台階底下的祝時越,暴露的難堪反而轉化為對峙的底氣。
祝時越默默穿回外套,重新抓住少女的手腕,不顧她的掙紮,直接開口:
“你以後彆來這裡打工了。”
程若茵愣了一下,脫口而出:“為什麼?”
“你做這個,不合適。不止是這裡,彆的地方也都彆去了。”話音剛落,祝時越好似覺得這句話過分生硬,又找補了一句,“馬上高三了,不得抓緊學習嗎?做這個又累還耽誤學習。”
冷風吹過,祝時越淡到理所應當的語氣幾乎吹涼了程若茵沸騰的內心。
她不知道打工累嗎?她不知道耽誤學習嗎?她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在意自己的成績!這是她唯一的出路,唯一的希望。
程若茵深吸一口氣,憋回幾乎控製不住的委屈,狠狠甩開他的手,端上冷漠到高傲的麵孔,將心上人的關心拒之門外:“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事?你——”
“討債的還要管還債的怎麼還嗎?”
程若茵渾身顫抖,祝時越嗆聲時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兩步,身後的燈光正好將他籠罩在內,足夠程若茵看清他的慍怒。
她說不清她想要聽到什麼回答,但胸腔裡的心跳快到她快要吐出來。
“我什麼時候催過你還錢了?”祝時越語氣也止不住上揚,花費最後的耐心娓娓道來,像是在勸說倔強的叛逆小孩迷途知返,“以你的實力,你本來可以考上Top學校,為了這點小錢浪費時間多不劃算?”
一點小錢,他動輒出手便是十萬塊的大衣,而自己渾身上下不足兩百塊大洋。
是,對於出生就含著金湯匙的小少爺來說,威脅她生存的煩惱根本不值一提。
程若茵僵立在原地,校園內的大家好似人人平等,時間久了足以令她忘卻階級落差,但離開校園,這些隱藏的漏洞一一揭開偽裝,化作二人之間的攔路虎。她像個漏氣的氣球,清晰感受到渾身氣力正在緩緩離她而去,直到再也無法支撐冰冷的表皮。
一滴淚水無知無覺地墜落到水泥地上,豆大的一顆,難以掩飾的濕痕落在二人中間的水泥地上,彰顯程若茵無聲的崩潰。
她不合時宜地想,如果是林蘇韻,肯定不會像她這麼沒出息地站在這裡為了“一點小錢”而掉眼淚吧?
祝時越先是愣了一下,隨後上上下下翻找著,顯然他並不是個會習慣在衣服兜裡放紙巾的人。他跨步上前,站到程若茵一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伸出手臂,卻又頓在半空中,像是程序走到一半卡殼的機器人。猶豫間,程若茵驀然下蹲,將抽噎隱藏進雙臂間。
祝時越伸出的手臂緩緩收回,他沉默地注視將自己蜷縮成一團的程若茵,看似冰冷淡漠的少女,就連哭泣都安安靜靜,看不出一點端倪,那一滴眼淚仿佛化入虛無,從未存在過。他抬步,將快要消失的痕跡踩在腳下,緩緩下蹲。
“不要哭,茵茵。”
少年的手掌結實溫熱,輕置於頭頂,像是在安慰一隻惶恐不安的小貓。如同黑夜裡的篝火,驅散周身陰霾,平時的不可一世全然收到骨子裡,將自己的溫柔儘數放出要人安心。
這是他第一次,喊她茵茵。
程若茵自雙臂間悄悄抬頭,她不敢直視他,隻敢盯著皮衣下頭T恤上,放蕩不羈的印花。
骨架交織荊棘,廢墟之上生出一朵玫瑰,底下大大的花體FUCK,好似在嘲諷不公的命運。
程若茵勾起嘴角,眼淚趁機擠入唇瓣,鹹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