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茵站在門前,她也不知道在這個目前仍被稱之為家的門口站了多久,許久不變的姿態令她雙腳發麻,躊躇澆灌在腳上築成泥巴,本能拉扯著阻止她趨利避害,仿佛隻要不打開這扇門,就可以不用麵對門後可以預見的辱罵和傷害。
程若茵閉上眼睛,伸出僵直的手指握住門把手。
三、二、一!
房門應聲而開,順道掉落一地綠漆皮。與預料中的暴怒不同,門內的場景是如此溫馨:暖色的燈光,整潔的房間,香氣撲騰的飯菜,盛好的米飯和兩幅碗筷。
除了站在廳中央的那個男人。
他順著開門聲緩緩轉過頭,露出一張已經不複年輕的臉,眼睛或許是因為熬夜熬得通紅,歲月爬上眼角切割出痕跡,可笑的是除了這兩點可以窺得一絲活得不夠好的事實,他衣著得體,風度翩翩,看上去溫文爾雅。
“若茵回來了,爸爸好久沒見你了。”
不加掩飾的厭惡從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表情上吐露,她的好父親,她自己都記不清上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是在什麼時候。
她關上門阻擋可能出現的鄰居的窺探目光,雙手緊緊握住書包帶,筆直站得像一棵守望的稻草人,警戒著要驅逐不屬於這裡的烏鴉。
“若茵,我知道這些年我對你和媽虧欠很多,你不願意理我也很正常。”程父勉強擠出的微笑徹底轉為苦笑,聲音低到讓人幾乎以為在哽咽,“爸爸不是個好父親,但也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好嗎?小玉……就是你阿姨,已經在家裡收拾好了房間,跟爸爸回去住吧,帶上媽,我們一家人在一起。”
一家人,多麼美好的詞語。無論是他、他的妻子、他的兒子,對於她而言都不過是一個稱呼,甚至對於名義上的繼母和弟弟,麵對麵走在路上都不會認出對方。這樣充斥著陌生人的地方,從這個拋棄她的男人口中被美化成家。
“先來吃飯吧。”奶奶臉上露出久違的慈祥的微笑,甚至端了一碗紅燒魚出來。
上一次這個男人來過之後,也有這麼一碗魚。
程若茵沉默著抬腿,那個上一秒還喊著補償的男人先她一步坐在僅剩的那副碗筷之前,端起飯碗夾了一筷子魚送進口裡。
邁出去的腿停滯在半空,又緩緩收回,像是卡住的惹人發笑的npc,在名為親情的結界外充當一名欣賞一幕刺眼的母慈子孝的大戲的觀眾。
“好久沒吃媽做的菜了。”
“喜歡就多吃點。”奶奶此刻終於做回了她心心念念的母親,夾了一筷子菜放到終於回家的兒子碗裡。
男人直扒了半碗飯,才想起他十分鐘前曾在屋裡見到的另一個人,他的好女兒,筷子隻是在空中為缺少一個演員停了兩秒,頭也不曾回,施舍般的問了一句“若茵不一起吃嗎?”
“她?”花白的頭發下一雙慈祥的眼睛充滿厭棄,“本事大得很,家也不用回,不知道跟哪個野男人鬼混了一天。”
程父終於放下碗筷,遲來10年端起了父親的威嚴,“有這事?若茵,你一直聽話,怎麼能做出夜不歸宿的事情。”
“你還回來乾什麼?直接跟著男人跑呀,像你那個死皮白臉的媽一樣,要不是當初你媽懷了你,你以為那個婊子能進我家的門?我早就看出她不是個好東西!”程奶奶越講越興起,手指顫巍巍一伸,“本事大得很呢,有地方呆了,我勸你要走趕緊走,我就當好心養了條不知道感恩的狗!”
“媽,媽,消消氣。”溫馴的男人扮足了好兒子的樣子,走到程奶奶身邊給她拍背,“若茵,到底怎麼回事?你昨晚去哪了?”
程若茵麵對這場父慈子孝的戲碼冷冷一笑,“去野男人家裡過夜了。”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真是老鼠窩生不出貓來,到哪天被男人搞大肚子了,你才開心呢!”
“若茵,彆開玩笑。你談男朋友了?他家裡條件怎麼樣?”程父眼睛微眯,猩紅的眼睛像是貪婪的陌路狂徒,瘋狂搜刮一切有利的信息,偏偏下半張臉還要維持偽善的關心,貪婪和虛偽分門彆類存放在不同的五官,割裂又統一。
程若茵不說話。兩個人隔著狹窄的房間無聲對峙,自私與嘲諷,偽善與冷漠,一點點呼嘯著吞沒程若茵記憶中為數不多殘存在這間屋子中的親情。升溫的天氣底下,太陽落山照不透漆黑的陰霾,隻能任憑殘酷的寒冷吞噬庇佑不到的貧民筒子樓。
“有沒有的,都要跟爸爸說實話。”對峙無果的男人又扮演起悔過父親的角色,失望無奈的語氣就像是普通父親對待不聽話的女兒,“就算男朋友再好,都不可以在外麵過夜,我和奶奶都會擔心的。”
“都18歲了,管她乾嘛,愛乾嘛乾嘛去。你要是有良心,你就自己趕緊搬去男人家裡,省得礙眼!”
程若茵再也忍不下去,她微微一笑,挺直腰板,毫不退避。
“好啊。”
當著二人的麵,她打開房門,將所有的輔導材料一股腦塞進書包裡,破舊的書包瞬間鼓鼓囊囊,她又翻開衣櫃,找出一條破麻布袋,胡亂塞了幾件衣服,拉上拉鏈,走出房門。
“彆擔心,這些算我買的,絕不占你們便宜。”她掏出手機,給程奶奶轉去網銀裡僅剩的五百塊,又張開麻袋給她瞧,“都是舊衣服,500打包,你拿去廢物回收也收不來這麼高的價,剩下的就算我孝敬您的了。”
父慈子孝的虛偽父親從頭到尾沒挪動一腳,直到程若茵轉了錢才緩緩開口:“若茵,都是一家人,何必鬨得這麼僵呢?”
程若茵放肆大笑,笑到淚流滿麵,她指著那個男人,終於痛快說出十幾年間深埋在心底裡的話:
“做你的一家人,我嫌惡心!”
綠色掉漆的老鐵門最後一次在程若茵手裡發出響聲,一個帆布袋,幾件舊衣服,幾本輔導書,她背著簡裝的行囊踏入新生的朝陽。
即便沒了觀眾,儘職儘責的演員還是低下頭歎了口氣,在無人欣賞的戲台上緩緩收尾。
她拋棄蝸居的“家”,迎著日光前行,將困難留給未來,怨恨留給過去。
衝動得不像她,卻也鮮活得不像她。
程若茵拖家帶口來到害她欠債的咖啡館,老板在她眼前“彭”一聲關上咖啡店大門,站在店內透過玻璃盯著她,仿佛她是什麼品種的洪水猛獸。
現實的困難被擺在眼前,她坐在咖啡店門口的台階上,熱鬨的網紅街人來人往,咖啡店的人進進出出,不少人以為她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紛紛投以憐憫的目光,甚至有一位善良的女士從咖啡店裡為她買來一杯咖啡。
她捧著暖烘烘的,曾經舍不得買的咖啡,向她道謝,卻覺時事弄人,處處荒謬。
“小姑娘,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那裡?”
程若茵聞聲回頭,咖啡店不遠處,一家不甚起眼的私人便利店夾在網紅街裡。老板娘站在店門口,朝她招呼:“我見過你,你以前在這家咖啡店裡上班。怎麼這個點坐在這裡?被老板辭退了嗎?”
程若茵緩緩起身,久坐僵持的肌肉艱難舒展,站起的那刻腦袋眩暈一腔才緩過來。她提著破布袋子,裹緊身上的衣物,一時失語。
辭退?也算是吧。
好在善良的老板娘沒有刨根問底,她走到程若茵麵前,陽光強迫猶帶淚痕的臉和瑟瑟發抖的身軀暴露在他人的視線中。
“穿著校服,你還是學生?”
程若茵點頭。
“和家裡人吵架了?”
程若茵遲疑一瞬,點了點頭。
老板娘溫柔地笑了,朝一位陌生少女伸出援手:“我店裡還缺人打工,包吃住,你願意嗎?”
程若茵立馬點頭,雙眼迸發出感激的光,老板娘的邀約無異於雪中送炭,重新朝程若茵開放新的避風港灣。
老板娘領著程若茵走進便利店,掏出鑰匙打開便利店的後門,狹窄的過道彆有洞天,拐角處竟有一間小小的凹間,門上掛著一把老舊的黃銅鎖,開鎖時需要用力頂著門。房間裡擺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兩者相隔不過一步距離。
最令人驚喜的是,這樣一個小凹間側壁居然有扇小小的窗,鐵楞格,玻璃麵,窗戶上有把手,可以隨意開關,日光傾瀉,正巧能穿透入室,小小的一扇鐵窗承載上詩情畫意,讓人不至於忘記抬頭。
“以後你就睡這裡吧,周末白天看店,平時晚上看店,從8點到淩晨1點,一周500塊,可以吧?”
“我可以!”程若茵受寵若驚,剛被趕出家門,又沒有收入,她都打算露宿街頭,誰料柳暗花明又一村,轉頭遇見新生機。
“行,那咱們就從本周開始。我叫陳紅,你叫什麼名字?”
“程若茵。”
陳紅笑了起來:“哎呦,好巧,我們都姓陳。”
“陳阿姨,我是禾木旁的程。”
“哈哈,你這孩子真實誠,這門親戚我倒攀不上了。”
程若茵不知道這類打趣該如何巧妙回答,隻能對救命恩人努力回複羞澀的微笑。
“我還有個兒子,叫陳奇,比你大幾歲。我們平時住在樓上,你要用衛生間,洗漱或者上廁所都來樓上,樓下沒有。”陳紅指著隔間旁的樓梯,說道,“從這上去就行。”
“好的,謝謝陳阿姨。”
“不早了,早點休息吧,明天我教你怎麼收銀上貨。”陳紅說完,將隔間鑰匙放到桌上,貼心地關上隔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