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月(十三)(1 / 1)

“將軍,您……”公主府家將鐘勵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江淩安頓住手上動作,抬眼望去,“鐘勵,你何時也學會支支吾吾了?”

“將軍,昔日您可是在外招惹了誰家姑娘,複又不聲不響不辭而彆?”短短一句話,鐘勵說得頗為艱難。

江淩安將筆輕輕擱在筆山上,一頭霧水,抬眸望來,“你這話何意?”

他素來不曾沾染拈花惹草的惡習,更覺匪夷所思,“我何曾乾過這等事,你是聽得了什麼謠言,還是……”

鐘勵見他頓住話頭,忙出聲稟道:“並未。將軍,那位淩姑娘又至府上拜訪,尚在門外候著呢!”

淩月?

她至昀京所為何事?

昔日,江淩安與建安皇帝言及黔朝那端因立儲一事引發不小的朝政動蕩。而始作俑者,或正是那位曾被黔成王送往榮朝為質子的卿謠公主。

若江淩安接獲的消息屬實,淩月如今應在黔朝王庭翻手作雲覆手雨,分身乏術。

淩月在如此緊要關頭前往昀京,定不是隻為前往公主府吃閉門羹。

“打發她去罷。”江淩安猶還記得自己是她算計中的一環,且對此耿耿於懷。

此番聽聞淩月前來拜訪,難免懷疑他複又成了淩月另一番算計中的一枚棋子。

鐘勵領命,轉身便欲出門,不禁暗暗為那位淩姑娘錯付的芳心而心生憐憫,斟酌著如何送客方不至於叫她的處境雪上加霜。

一條腿方才邁出書房,又聞身後的大將軍出聲,聽著像是改變主意了。

“鐘勵,帶她進來。”

鐘勵回過神來,笑容可掬,“是,將軍。”

淩月近日屢遭暗算,心中不安,恐生出事端,難以收場,遂橫下心來試探身邊親近的幾人。

她於李常卿處得知江淩安而今人在昀京,遂喬裝改扮妥帖,匆匆前往。

淩月心知江淩安因欺瞞一事對她頗有成見,或並不願見她。然,既要試探,做戲便要真切。何不借此契機前往昀京,一舉兩得?

她一麵思忖待會兒見著江淩安應如何行事,遂跟在鐘勵身後,緩緩步入公主府。

鐘勵將她引至書房,遂先行離去。

淩月於書房門前頓住腳步,抬眸朝裡望去,便見江淩安身著一襲蓮青交領大袖長袍,靠坐於書案旁,略微俯身,執筆揮毫。

那景,那人,淩月頓覺分外熟悉,往事紛飛,曆曆在目。

或因觸景生情,她憶起昔日那場春-夢,麵頰倏地燎起一片灼熱,心臟砰砰狂跳如擂鼓,又似失了半拍。

“將軍。”她即刻出聲,將自己從遙遠卻清晰的記憶裡拉回現實。

江淩安頓筆,循聲望來,沉了臉色,“怎麼,你還是這般見不得人?”

淩月聞言,身體如淬霜雪,不由得僵在了原地。江淩安果然對她昔日欺瞞誆騙一事耿耿於懷,甚至比她預料的更為嚴重。

“將軍,我……”

內心翻湧的話語悉數於唇齒間止住,淩月頓覺任何解釋皆顯蒼白無力。她知江淩安此言卻非意欲奚落她,而今她這副打扮亦並非當真見不得人。

江淩安沉吟候了半晌,未等及淩月餘下的言辭,但見淩月步履輕盈,疾速走進書房,立身於書案旁。

淩月抬手在麵上摸索半晌,動作如行雲流水。

不過頃刻功夫,江淩安再一抬眼細看,便見她已然除去麵上用作偽裝的物什,露出原本形容。

那樣一張臉,江淩安曾在畫像上見過數次,容顏嬌美難描畫,美豔得攝人心魄。而眼前之人,較之那副畫像,更為靈動明媚。

“將軍,往後我來見你,定不會再易容了。你彆生氣了,可好?”淩月垂眸,癡癡地望著江淩安,溫言款語,分外懇切。

江淩安聞言,啞然失笑。這家夥倒真會倒打一耙,一出聲便給他扣上了一頂小肚雞腸的帽子,竟叫他無言駁回。

“無妨,殿下素來行事果決,哪曾管過旁人死活,不必因我而失了本心。”江淩安語氣凜然,拒人於千裡之外。

瞧著如此疏離的神色,聞得這般冷冽的言語。淩月心中倏地冷了半截,不禁暗忖不妙。

眼前的景況,當真物是人非。若她意欲與江淩安日益親近,來日方長,恐道阻且難。

“將軍,我再不騙你了,我……”淩月說了半截,卻又哽噎住,使上了殺手鐧,不由的眼圈兒泛紅,滿眼又滴下珠淚來。

昔日,江淩安最不忍見她潸然落淚,淒淒慘慘戚戚。然,時過境遷,此刻她心中著實沒半分把握,不知江淩安是否仍是吃她這一套。

江淩安並未對她信誓旦旦的言辭予以回應,隻垂眸冷冷道:“我不知你來這昀京城有何要事,往後,彆再來公主府了。”

完了,早已不吃她裝模作樣那一套了。淩月正值騎虎難下,不知作何反應方能挽回一二。

又聞江淩安添了一句,“你身份特殊,究竟應為自身安危稍作思量,勿要任性行事。”

淩月聞言,內心動容,遂抬起頭來,眸中燃起星星點點希望之火,遲疑著道:“將軍……”

一語未完,又被打斷,“再者,你我各為其主,立場不同,恐被有心之人利用,於你於我,皆是不利。”

熒熒星火尚未起勢,又驟然被冰雪無情澆滅。

淩月啞然,江淩安的關切原是因這個緣故。她原以為,哪怕江淩安對她的欺瞞心生芥蒂,亦會顧念半分舊情。總不至於就此分道揚鑣,視作彼此未曾相識。

如今看來,對舊情念念難忘的唯有她自己,江淩安或許從未生出過一星半點的情意。

往日的細致入微或溫情脈脈,不過是因著對一個稚子顛沛流離的同情。

究竟是她心生非分之想,見色起意也罷,久處生情也罷,不過是黃粱一夢。

“將軍無需這般激我。”淩月自覺尚能再爭一爭,若能打動江淩安,豈不更好?

“激你?”江淩安聞言,眸色一沉,恐自己聽錯了,“淩月,昔日你行事相較如今,我竟是有些看不懂了。”

看不懂?淩月心中疑惑,是她表現的還不夠明顯?

公主府那位家將亦能瞧出她三番五次找上門來尋江淩安恐圖謀不軌,江淩安又怎會看不明白。

不過是他的托詞罷了。

淩月把心一橫,傾身上前,雙手一伸捉住了江淩安的一隻手,“將軍,昔日在淩州大營,我曾說長大了嫁與你,你可還記得?”

“不記得了。”江淩安抽回手,語氣仍是沒半點溫度。

淩月知他定是記得,無非是有意否認,頓時生出幾分興致來。

但見她美眸含情,注視著江淩安,溫聲道:“將軍,昔日我並非隨口一提,實屬一片真心。”

她不提這茬倒也罷了,提及往日種種事跡,江淩安內心那股被人蒙在鼓裡的不適感遽然加深加劇。

他如何沒瞧出來淩月身份暴露之後,屢次在他跟前流露出來的繾綣情意。

然,他隻覺荒唐。淩月在他眼裡,不過一半大孩子,而今雖恢複了原本形容,他心中根深蒂固的觀念卻難以改變。

“一片真心?我確是第一次見著如此真摯的心意。”江淩安當真是油鹽不進,老鐵樹果真無緣開花。

淩月實屬有口難言,還欲繼續表述內心深處纏繞的綿綿情意。頓覺喉間一股腥甜猛衝上來,一口鮮血猛地噴湧而出,灑在身前的書案上,又濺了江淩安滿身滿臉。

她隻覺頭昏腦脹,眼冒金星,再欲說些什麼,已是不能了。撐著書案的胳膊隨之癱軟下去,整個人順勢往書案一旁歪倒下去。

江淩安見狀,忙抬手扶住淩月,立身起來將她抱上榻。未曾想他一句話說得稍微重了些,竟能叫淩月急火攻心,昏厥過去。

他坐在床榻旁,抬手為淩月蓋上被褥,複又掖了掖被角。內心倏地生出幾分不忍,頓覺愧疚不已。

可巧鐘勵端著一托盤茶水點心走進屋來,但見仰臥於床榻上的人早已不是方才進屋時那番模樣,麵露驚色,不由的出聲問詢。

“將軍,這是……”

一語未落,便被江淩安出聲止住,“無事,您老先下去罷。”

鐘勵未曾多問,擱下托盤,遂轉身出了門。

‘蠱蟲雖儘,恐有餘毒留存。餘毒除儘之際,便是複醒之日。’

這句話反複縈繞心間,轟隆隆如雷鳴般貫耳。淩月掙紮著便欲起身,卻似有千斤重的大鼎將她罩住,動彈不得。

江淩安立身起來,見淩月額間細汗淋漓,麵上漾起層層緋紅。

他伸手一探,臉頰肌膚似灼燒一般滾燙。心中不禁生疑,瞧淩月如此景況,恐並非因被他方才的言語刺激,而急火攻心。或是起了病,遂出聲喚來鐘勵,叫他前去請大夫。

鐘勵尚未轉身,便見榻上沉沉昏睡的淩姑娘顫抖著伸出一隻手,緊緊拽住江淩安的一條胳膊。口中念念有詞,卻聽不真切。

江淩安察覺異樣,遂傾身靠了上去,附耳傾聽。

“彆請大夫。”淩月氣息微弱,聲線細若蟬翼。

江淩安忙止住鐘勵,複又抬手探上淩月額間,竟是比麵頰還要灼熱,燙得他指尖生疼。

淩月如此狀態,竟像極了昔日蠱毒發作之際的反應。

江淩安心生不解,淩月體內的蠱蟲早已消散,蠱毒已祛除,因何而重現蠱毒發作的跡象?

難道與雲飛翼尚在人世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