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案件由京兆尹吳簽主審,大理寺卿與韋禕共同監審。“這麼說,這一家子都下了大獄了,也不知道牢房夠不夠用。”
“哪裡夠用啊,隻把重罪的幾個抓來了,其他人都軟禁在蔣府呢。”
“吳兄,實在不好意思,家母有規矩,我也不好請您進門,這也快到了飯點了,咱們找個酒樓喝一杯,小弟請客。”
“這要是平時為兄怎麼能讓韋老弟你請客,但是現在可不同,老弟你新點了欽差大臣,該你請一頓!”吳簽說,“你重回禦前,以後可要多提攜為兄!”
“吳兄說哪裡的話,等辦結了蔣氏的案子,治理禁藥大有成績,是吳兄要飛黃騰達啊。”
“真難。我為什麼要請他吃飯?等會該說些什麼啊!”韋禕心裡想著,找個什麼理由開溜?此時有羅晏在就好了,一定不愁沒話說。幾天過去了,應該早就把宓兒送到魏國公府了,他怎麼還不回來?
幸好,互相吹捧的客套話也沒說上幾句,也許是因為韋禕的配合能力實在差,吳簽也難受。
“有幾件正經的好事要說給老弟呢。”吳簽喝了兩杯酒,很快就有些上臉了,看來此人也是不勝酒力,韋禕看著這位臉紅的吳簽,腦子裡總是想起某種會嗡嗡震響的鈴鐺和某些景象,飯吃不下去,放下了筷子。
吳簽卻以為韋禕是要認真聽他講呢,更加興起了。
“雖說您家那仆人改名換姓做不得證人,事情難辦許多,但是老哥我可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呢,把教坊那些女子們一一招來對供,都說這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不無緣由,她們見著蔣家倒台了,跳出來作證的人可不少!”
“那您是大有收獲了?”
“當然!我這幾天可沒少熬夜,彆說是那薑姓醜婦的案子有了著落,還抖出來不少蔣家為非作歹的鐵證。”
韋禕叫來一壺茶漱漱口,心想著,果然這人是不勝酒力,這才喝了幾杯黃湯,說話都不似從前文雅矜持。
官場上混的,吳簽哪裡有這般不勝酒力?他還想著自己與韋禕這樣說話,顯得是自己人,親近。
要是兩個人都斯斯文文的,那這二人一定是不熟,想與人交好,非要先露出些許不堪的本性來才容易。
如今朝中新貴崛起,頭一位就正坐在對麵呢,此時不結交更待何時?
“這不,聽我這麼說,這位平素以清心正氣著稱的韋家大少爺也沒露出不滿嘛。”吳簽想,愈發放心了。
蔣頌官這一家子都是好色的,欺淩一些個教坊戲子都不算什麼了,民間良家子裡有那俊俏的,被盯上了也難逃一劫,過一陣子沒了新鮮勁兒不肯好好善後,要是有人鬨得凶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捆起來往井裡、池塘裡一丟。
吳簽說了,蔣家後院一口池塘裡頭,竟然起出骸骨十八具。
有了色也得有財,他們家在朝中掌管著祭祀等事,前些年興修皇家寺院,撥到了不少修繕款,偏偏都從外地州府征來工人,修繕款層層盤剝,到了工人手中也不剩幾個銅板,待到工人鬨事,又說是暴民,抓了領頭的幾個流放關外,其餘人全部吃了這個啞巴虧,被遣返原籍。
這隻是件貪了大錢的事情,貪了幾百兩幾千兩小錢的事情更是數不勝數。
縱使那極其遠房的子侄,或是那家中稍微有些臉麵的傭人,要麼是手裡沾著人命,要麼是收過不乾不淨的臟錢。
“流放關外的工匠,我聽說竟然還有好幾個活著,我已經傳了信讓人把他們帶回京城來。”
韋禕神遊物外想起了蔣韜樂,那一兩年與這人相熟,相處起來真是沒什麼,隻從韋禕的眼睛來看,他除了穿衣品味有些奇特,喜歡玩樂,看起來還挺善良呢。
儘力去回憶,想起來一件事,他們一些個公子哥一路賽馬狂奔到南邊的朝慶郡,竟然在郡裡看到了許多逃荒的饑民,當時頗有幾個紈絝對臟兮兮的饑民不屑一顧,有捏著鼻子想趕快離開的,還有縱馬傷人的。
唯有這位蔣韜樂下馬詢問,聽完這些人的遭遇淚水漣漣,把身上帶的錢財全都捐了出去,回京的路上還念叨著要想辦法幫他們。在這等惻隱之心上,韋禕都不如韜樂。
這人怎麼就成了如今這般?是骨子裡就帶著壞根子,還是家裡醃臢事太多耳濡目染?
韋禕當然是殺過生的,小時候被逼無奈殺魚殺雞殺豬樣樣都會,做金吾衛時也斬過幾個刺客,幾年前在戰場上拚殺,又常常拔得頭籌。
最初,韋禕還學著軍營裡的習俗在每個手中亡魂的屍身上拿點戰利品,後來發現太多了行李裡放不下。真要比一比,說不定蔣氏全家欠的人命加起來都沒他的一個零頭,但是讓他去掐死個清白弱女子,還不如讓他掐死自己。
這世道是反過來的,把韜樂或者他爹丟到戰場上,一定活不過一刻鐘,卻可以辣手殺害平民。
繼而韋禕又想到,在他立下無數戰功的稞國戰場,那些兵卒也並非真的要侵占齊國領土,隻不過是政客們的戲,何嘗不是枉殺無辜?
其實還留了一些戰利品,都是刺客們的,有短刀,有玉佩,有精巧的小弩箭,還有簪子,都被他放在一個匣子裡,收在金吾衛班房的更衣櫃裡頭,如今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從稞國回來時過於狼狽,丟棄了所有行李,戰利品當然也沒了。但是刺客們就是真的該殺嗎?哪個不是家仇國恨,更有風骨。
再後邊吳簽說了些什麼他也沒有留意去聽,忽然很想要回家沐浴一番。
“少爺回來了?”這次韋禕是翻牆進的韋宅,可以最快回到自己的臥房,迎麵看到的竟然是小林。
“你在此地做什麼?”韋禕又不受控製地捂住了自己的腰帶扣。
“掌櫃的讓我來報賬。”小林笑笑,“聽說您高升,帶份薄禮,求少爺件事。”
就在韋禕滿腹狐疑之時小林遞上一支簡樸的卷軸,韋禕放下心來,打開看。
是一首詠蓮的詞句,看著眼熟,記不起是哪位文豪所作,“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正楷的字,筆鋒利落,還挺有幾分樣子的。
“你寫的?”
“是,不值什麼,隻是份心意。為了寫好這幾個字,費了我許多筆墨。”小林說。
“挺不錯的,字比我的好看,掛出來也不丟人。怎麼想起練字?”
“我沒什麼錢財,技藝少爺也不稀罕,隻能多儘心意。”
“怎麼不寫上一句,那句不是更有名氣?”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小林隨口接上,顯然是背過這篇詠蓮花賦,“這話隻怕我還不配寫。”
“進來說吧。”韋禕打開房門。“不配自比為蓮的人可多,怎麼沒見他們羞於自誇?”
“在少爺麵前我當然不敢自誇,若是換個人在麵前,我就要說自己一塵不染猶如玉人,隻是少爺不知道。”
韋禕讓他進屋裡說話,小林也挺驚訝。
一進屋,韋禕看見地上桌上堆了許多包裹。
“什麼呀這是?”他疑惑,難道是母親要把自己掃地出門,連包裹都收拾了?
“這事兒我知道,下午看見有幾位宮裡來的人,說這是少爺遺留在宮中的行李,一直沒有機會幫少爺送回來,拖到今天才送,讓少爺不要怪罪呢。”小林說,下午來報賬正巧在正廳遇見,等太監們走了,柳不寒揮揮手讓人把這些都堆在韋禕臥房裡,不準幫他整理。
“難為他們還能找到。”
“少爺一朝得勢,就是那丟了、分了的東西也統統都得找回來還給您呀。”小林的眼睛彎成兩道月牙兒,“我幫少爺收拾?”
“不用不用,你說你的事。”
“雖然說家母的案子已經審結,我不用出庭作證,但我還是想親眼看看蔣家的下場,少爺監審,想求您帶我同去。”小林說,“少爺彆忙著拒絕,如果您不帶我去,我就去找吳大人。”
韋禕噎住,隻得答應。“可以,我想想辦法。”
小林嘿嘿地笑起來。
之前幫不了小林,逼得他隻能去賄賂吳簽那廝,韋禕心裡隱隱有些內疚,這不,被小林吃得死死的。
“少爺沒彆的吩咐我就告辭了,等您的好消息。”
隨便翻了翻那堆包裹,第一個包裹裡麵就放著那隻眼熟的戰利品匣子,盯著看了半天也沒打開,脫了外袍,轉到後廚燒水沐浴去了。
小林最終是以韋禕的文書員身份被帶進公堂的,戴上帽子,把皮膚塗黑一點,再穿上肥大的衣裳,不仔細看還真的看不出。
韋禕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千萬不要在公堂上失態,如果突然痛哭流涕就不好辦了。
案子審的時間可長了,每件大案子都要單獨過堂數次,小案件也要一一審結,前前後後進行了半個多月都沒有搞完。
小林的表現超出韋禕預料,每次講到案情緊要處韋禕就忍不住側臉去觀察小林的狀態,隻見這人不僅是麵無表情,手上的筆也沒停下過,做好書記員的工作。
下堂後去翻看小林寫的記錄,一字一句工工整整條理分明,有那證人陳述繁複的細節,特意畫了表格來整理清楚,韋禕不禁有些熱淚盈眶的感受,“如果周衝他們幾個能把字寫得這麼好,我就不用操心啦。”
“做戲要做全套嘛,不如少爺正式雇傭我做文書員?”
“噓,小點聲。”
“吳大人還在那邊和那位大理寺卿說話呢,聽不到的。”
做監審官可不隻有坐在公堂上聽一聽這麼簡單,所有的證詞、證物、案卷全都要仔細過目,每天回到臨時衙門都要刻苦用功。
幸好城防軍臨時衙門還留了他的辦公室,如果此時連一間自己的辦公室都沒有,回家辦公也不太可能,就隻能待在京兆府和吳簽一起工作,糟糕至極。
“這是誰的字啊,如此工整,一定不是咱們營的。”池勤這些天就坐在隔壁處理千總職務的公事,兩千五百人的檔案和審核評語韋禕隻做完了一小半,池勤趕工做剩下的,做了一點之後又發覺韋禕之前的整理習慣他看不順眼,又從頭做起,這幾日臨時衙門的兵士常常見到韋禕和池勤走路都在扶著腰。
平日裡不久坐的人連續伏案幾天,腰痛背痛發作更嚴重。
“虧我小時候還想要考科舉去當個文官呢,不想舞刀弄劍,到了今天再看看,文官真不是誰都能做的。”池勤來韋禕這屋“探望”,發起了牢騷。
“我爹隔三差五就要請醫師回家做針灸,這案子再審上幾天,我就該把我爹的醫師借來用一用了。”韋禕說,“你看見沒,那幾個預備考軍官的隊長,這些日子正在和周衝鄭予一起被魯先生集訓。”
“早去看了,基礎比鄭予那小子還差勁,正在從《三字經》開始學啟蒙呢,拿一本《孫子》讓他們讀,隻是照著念都磕磕絆絆的。”池勤長歎一口氣,韋禕做千總的時候手下至少還有他這個通文墨的,到了他自己這一任,手下的人竟然還在學認字!
這要什麼時候才能把文書工作分擔出去啊?“您這文書是哪位寫的?怎麼樣,他要不要參軍入伍來,到咱們營裡救救我?”
“彆想了,這可是我從家裡借來的賬房學徒,我家鋪子那位老賬房都快七十了,退休喊了好幾年,全家都指望著這個學徒接班,我娘才不會放他。”韋禕看熱鬨的心態回來了,“你可要好好保養,馬上成親了不是,洞房花燭夜裡喊腰疼可不成。”
“我倒是想歇著,不把這兩千五百份檔案整理好,連婚假都不會消停。”
“那再告訴你個好消息,說不定我要把肖豐他們四個都帶走。”韋禕嘿嘿笑著合上了麵前的案卷,站起來活動活動腰背,背著手走出了辦公室回家吃晚飯,留下池勤在原地目瞪口呆。
“您想要了我的命就直說如何?”
韋禕也沒能順利的回到家裡去。
“看見沒,他出來了,快點圍上去!快!”這群人埋伏已久,目標終於出現。
七、八個人從旁邊的茶棚裡跑出來,一擁而上,在韋禕周圍站定,繞成個圈。韋禕驚覺,手都握在刀柄上了,定睛一看,為首的這人不是柳卞的小廝嗎?
“怎麼又是你?還帶了這一群人?”觀察一下情況,這群人裡麵竟然還有兩人手裡拿著網兜和繩索!
“表少爺您武藝高強,這不是怕您又跑了嘛?”柳卞的小廝攤攤手,“昨個兒老爺讓我請您去家裡吃晚飯,一個不留神就被您竄上房跑了,我回去可被老爺罵了一大頓,這不,今天非得請到您不可。”
幾乎是被推搡著,韋禕走上了去柳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