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時間,蕭九矜似乎看見皇後臉上的微笑凝滯了一瞬,她拿起杯盞抿了口茶,卻沒有答話。
頭頂的梧桐枝僅有翠綠嫩芽卻無繁茂枝葉,春風刮過,也無一點響聲。
蕭九矜晃了晃茶杯令茶沫散去,隨即再次抬頭望向眼前雍容的皇後娘娘:“娘娘您既想與我合作,總該表現出誠意。”
“你想知道多少。”皇後目光沉沉,問。
蕭九矜一哂:“那要看皇後娘娘願告訴女兒多少、願與女兒合作的誠意又有多少了。”
她看著皇後,笑眼盈盈;皇後若是願意將所知全數相告,那她也會對如今宮裡的局勢更清楚幾分、能看看如今皇後對皇帝的態度。
皇後怔忡良久,望向蕭九矜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探究,也多了幾分釋然。
她輕輕歎了口氣,最終對上蕭九矜平靜的目光:“你母親,是容郡燕家的女兒。”
“你的祖父是正七品的知縣,家中僅有一妻、亦隻有你母親一個女兒;先帝在位時的最後一次秀女大選,你的母親正值金釵之年……這年齡本是不必參與選秀,可那時大臣中適齡的女子不多又要為各位成年的皇子選妃,先帝便放寬了入選的年齡限製。”
“——你的母親也因此被先帝選上,入了宮。”
蕭九矜張了張口,有些不解:“當初尚未娶妻納妾的皇子不是有好幾位麼?按皇後娘娘您這麼說,我母親的家世雖不算高,可按她的年紀,做個皇子側妃也未必不可。”
“為何她最後卻入了宮?”
蕭九矜看向皇後問道。
皇後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認的爽快,先前一副委婉不信吾的模樣,如今也不懷疑吾是否在騙你。”
“九矜自是信皇後娘娘的。”蕭九矜笑道
——她知道皇後所說應是句句屬實。
先前她便覺得那燕統領的名字十分奇怪,如今知曉了母親便是“燕”姓,許多疑惑倒是解開了;若是親近,仆隨主姓實際並不少見。
更何況“燕乙”這個名字,比起姓名,更像是某種代稱。
“你問為何你母親當初會進宮……那時我還剛嫁給當今不久,對於先帝的後宮之事也並不了解。”
皇後緩緩說道。
“不過就之後我知道的部分來說,恐怕是因為在那賞花宴上有兩位勢盛的皇子對你母親動心了吧。”
蕭九矜一怔。
霎時間,雞皮疙瘩爬上了她的後背;即便皇後娘娘還沒有往後說什麼,她卻已想到了可怖之處。
而皇後見她神色有異,更是深深地歎了口氣:“當初我深居後宅,規矩本分的當這個‘皇子妃’。我與陛下雖有情誼,可我深知他要的是這天下;哪怕他有情,日後的‘皇帝’也總是無情的。”
“因此我隻是好好為他打理好後宅的一切,亦從不與其他女人爭風吃醋。他常常出入宮闈,但我從不願陪同;他在想什麼想做什麼,我也亦不關心——因著我知道,他當初選妃時要的便是完美的妻子,如今要的更是完美的皇後。”
“但無人是完美的,更何況那時的我還不過二八年華,也是初當這皇子妃。隻是我始終離他遠了些,他便覺不出我的錯處來。”
皇後深深地望了蕭九矜一眼,似不僅是在說那舊人舊事。
“所以,當今在先帝那時便與我母親……?”
如今蕭九矜也無暇去聽皇後的言外之意,徑直問道。
皇後搖頭:“隻是猜測。”
“不過那時,他應隻是遠處看看而已,做不得什麼。你不了解先帝,先帝禦下嚴苛又看人極準,若他們那時便有首尾,憑先帝對後宮的掌控程度,不可能察覺不出來。”
蕭九矜默了默,垂下了頭,神色莫測。
“你在想什麼?”
皇後見她無言,竟出聲反問道。
“……九矜隻是在想,究竟是何種原因,才讓已是後妃的她願與當今苟合。”蕭九矜輕聲說。
皇後輕笑,眼角一彎:“你倒是清醒。”
“清醒什麼?”蕭九矜不解。“世間萬事總有來源,後妃與皇子苟合總該有個緣由才是。”
皇後笑著搖頭:“我是說……若是換作以薇,肯定是覺著他們真心相愛了。”
“不過你倒是沒想錯……你可知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案子?是當初幾位皇子奪權,相互檢舉揭發的貪汙案。”
蕭九矜眸光微動,卻是道:“不知。這與我母親家裡,可是有什麼關係?”
“你的祖父,曾是那位被檢舉的官員的老師。”
皇後斂下笑容,淡聲說道。
“不知你家族人是否還有人在人世,但當初他們或被流放、或被充軍,亡者定也是十之八九。;此案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你如今知道了身世,也不要抱有尋回親人的念頭。”
蕭九矜“嗯”了聲,答應下來。
燕乙說的“三十二年前落難”恐怕便是那案子了;至於母親與如今的皇帝……
蕭九矜心下了然,開口:“那當今聖上可是答應了什麼?比如……若她從了他,便免去祖父流刑?”
皇後讚賞地點了點頭,微微笑笑:“若當初是你,定不會上當了。”
東風拂亂舊事,蕭九矜看向四周,高高的宮牆與金色的琉璃瓦,看著華美,卻將這裡與“外麵”徹底隔絕了起來。
透過那雕欄玉砌、亭台樓榭,蕭九矜仿佛看見了多年以前的母親,許久沉默。
“或許也不是‘上當’。”她垂下了眼。
據皇後所言,祖父是進士,而秀女進宮也是要被考校詩書的;或許母親也並不是不知道要這“特赦”是否艱難。
但也不是天真,若皇帝想,這承諾也算簡單便能做到。
蕭九矜抬眸:“或許隻是除了相信,彆無選擇。”
相信帝王的話好歹有個希望,畢竟事情也不會再變得更糟。
罪臣之女、先帝棄妃,親人離散或再無相見之日。
皇後猜的不對——蕭九矜想。若換作是她,若真走投無路隻剩性命、靠自己再沒有翻盤的可能。
她或許也會做出母親當初的選擇。
更彆說,按年份來算當初的祖父已然年邁;流放邊鄉的每一日,都是在消磨著他的生命。
沒有許多時間容她猶豫。
“……”
聽了蕭九矜的答話,皇後久久不語。
蕭九矜忽的抬頭,望進她的雙眼:“若換作娘娘,會如何選?”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皇後一愣,反應過來後,她便也笑了。
“小九,你越界了。”她道。
蕭九矜抿唇道了聲抱歉,見眼前人依舊笑著,隻是笑意不達眼底。
梧桐枝頭雛鳥鳴叫,碧藍蒼穹日光乍泄。
“皇後娘娘,若無其他事,九矜便先告退了。”
蕭九矜露出得體的淺笑,溫聲道。
皇後點點頭表示知曉,蕭九矜便起身行了個禮,向宮外走去。
身後,皇後還望著她的背影,隻是她無法察覺。
桌旁火爐裡的炭火不知何時已滅了,茶壺中的水,亦早已便涼。
踏出坤寧宮的宮門,蕭九矜的臉上再無一絲笑意。
事實上今日與皇後的交談還算得上愉快,對於她母親的事,皇後也算“知無不言”,並沒有怎麼隱瞞。
隻是在那未說的事上,雙方也心知肚明——這才是九矜的感喟之處。
在她眼裡,皇後與皇帝,也無本質差彆。
都是知曉母親在冷宮誕下了她、知曉她十幾年來在宮中過得艱難卻隻視而不見,隻待她有作用的那天再裝作無事發生。
“……也算是把利益交換擺在明處了。”蕭九矜感慨。
好歹皇後不會假模假式地試圖掩蓋做過的事,隻是冷漠的旁觀。
“——樂安郡主!”
蕭九矜正經過禦花園叫上紫杏一同出宮,便又聽見身後有人喊她。
“燕將軍?您怎麼在這?”
她回過頭去,喊她的人正是一個時辰前才與她分彆的燕乙。
燕乙身邊沒跟著人,見蕭九矜身旁有個婢女站著,猶豫了瞬,還是走了上來:“猜到您要尋之人在宮中,便在您出宮的道上等您了。”
他向蕭九矜使了個眼色,蕭九矜心領,示意紫杏去旁邊守著彆讓人接近。
“您可是知道了當初小姐在宮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燕乙問。
“……”
聽到如此直白的問話,蕭九矜默了默,猶豫了片刻,還是將方才皇後所說之事簡化了下告訴了他。
“你可知燕家人還有誰活著麼?”
待向他解釋完,蕭九矜想到便又多問了一嘴。
燕乙搖頭:“微臣不知。隻是主君,確已在流放的第三年便故去了。”
“郡主可是要尋其他人麼?微臣可以幫您……”
“不用了。”蕭九矜打斷了他的話。“這件事,到此為止。”
“你以後……你從前與我母親的關係如何?”
而蕭九矜本想直接與燕乙道彆,卻忽地想到了他與母親的主仆關係,收回了方才想說的話。
“你母親於我,形同長姊,恩同再造。”
——燕乙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真心答道。
蕭九矜笑笑,望向他:“那燕統領,我也算燕家後人,也算我母親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若往後九矜有難,燕統領可否相助一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