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1 / 1)

阿桑格婭看了蕭九矜一眼卻並沒有走近,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小口吃起點心。

她的吃相很文雅,卻不再有當初與她羅夗同遊時的恣意;這令蕭九矜不禁心生感慨。

隨著眾人全數入坐,宴席很快便開始了。

比起前朝的宴請,後宮的家宴則輕鬆許多。舞女們接連上場,教坊司的樂師奏樂相伴;一道道精致菜肴盛上席麵,殿中眾人邊品佳肴邊談笑,一時氣氛和睦。

妃嬪們接連上場獻藝,皇後笑著將一隻金簪當做了彩頭。

“麗嬪娘娘怎麼不上場舞一曲?父皇可是是娘娘一舞如‘神女下凡’呢?”

當所有準備了節目的妃嬪都已演完了才藝、皇後正要選出魁首之時,一還帶著稚氣的少女聲線在殿中響起。

蕭九矜向那聲源處望去,見發話的是十三公主蕭以薇,不禁眉頭一蹙。

蕭以薇從座位上起來,故作乖巧天真的模樣向皇後行禮——餘光看見阿桑格婭時卻是無聲的排斥與鄙夷。

她是貴妃的女兒,也是如今皇帝最小的孩子,曆來十分受寵;因此她曆來嬌縱,說話做事也無甚顧忌。

“娘娘,臣妾今日並未準備舞蹈,恐怕不能上台表演。”

阿桑格婭站起身來,聲色淡淡沒看蕭以薇一眼,隻對著皇後說道。

“欸?怎麼這樣……可是那日麗嬪娘娘在殿上位父皇獻舞,那日我與在場好幾位姐姐都去了禦花園並未在殿中,都並未見到娘娘舞姿。”

“如今娘娘再為我們演一遍,應該也不算難事吧?畢竟這小國的舞蹈,還能難到要‘準備’不成?”

蕭以薇輕輕笑笑,似是‘無意’提起羅苑;阿桑格婭早已臉色鐵青,垂在身側的手握著衣擺,關節泛白。

蕭九矜亦垂下眸去,神情不忍。因此當身旁的許芸猛然起身,她也並未阻攔。

“你什麼意思?哪有逼著彆人表演的道理?”

許芸冷下臉來,為阿桑格婭說話:“麗嬪是你的長輩,十三妹妹,你嘴巴放尊重點!”

“嗬。”蕭以薇看許芸氣憤,瞥了她一眼,冷笑了聲。

“果然,物以類聚。三嫂曆來行事粗鄙,倒是能與這羅夗公主玩到一塊去。”

“你!”許芸說不過蕭以薇,氣得雙頰泛紅。

“聽說最近三嫂與九姐姐走的也很近吧?三嫂,這妹妹就不得不奉勸你句,三嫂你再怎麼說也是出身名門,與這來路不明的人整日呆在一塊,算什麼事?”

“——十三公主倒是牙尖嘴利,連我的王妃也要議論幾句。”

蕭以薇這話剛落下,殿外便傳來一道懶散中帶著輕蔑的嗓音。

“皇上駕到——”

遲來的通報聲響起,看來是前庭的宴席結束了。

“陛下,您最的女兒竟是如此不守規矩的麼?”

謝紹跟在皇帝身後進了殿,冷冷睨了蕭以薇一眼,再次嘲諷道。

蕭以薇的臉色頓時變得有幾分蒼白,指尖也有些發抖。但她還是固執地站在,昂起下巴與阿桑格婭對視。

“……以薇,不得對長輩無禮。”皇帝目光沉沉,終於開口。

蕭九矜看了舉止輕率的謝紹一眼,後者的目光還落在皇帝身上,並沒有感覺到她在看他。

也不知這幾人是何時起就在殿外,是否聽到了全部。

蕭以薇終於軟了下來,神色訥訥:“兒臣隻是一時口快,並無惡意。”

“那你還不向麗嬪與你姐姐、阿嫂道歉?”皇帝在謝紹的注視下,語氣十分生硬。

“對不起。”蕭以薇乖乖垂首,說。

而皇帝也是沒什麼表示,徑自走到首位坐下,才命眾人入坐。跟在皇帝與昭王身後的太子蕭璟雖想說些什麼,可最終也是將話咽了回去。

這事就算了結了。

謝紹坐到了蕭九矜身邊,本想說些什麼,可蕭九矜卻先一步開口說了許芸要借他們的車馬出宮時一同出宮的事。

“你方才想說什麼?”等事情交代完了,蕭九矜這才回想起剛剛謝紹欲言又止的模樣。

而謝紹此時卻又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酒過三巡,宴上皇帝與皇子們已喝了兩遭,都已有些醉意。

蕭九矜除在他人敬酒時喝了幾杯外再沒沾一點,見謝紹亦是如此卻裝作不勝酒力的模樣,暗自感慨其不愧心思深沉。

眼前酒酣正濃,她心中卻一片冷然,隻暗自留心打量著席上眾人。

隨後她便注意到,阿桑格婭在眾人沒發覺的時候離開了殿中。

蕭九矜迅速掃過殿內,各人均無暇注意他們這裡;她便悄悄地跟著阿桑格婭溜出了大殿。

離開了大殿,殿外夜色寂靜,唯有宮燈燦若繁星,一盞盞連起回廊。

“阿婭,好久不見。在宮裡的日子可還過得習慣?”

蕭九矜拎著裙子一路小跑,終於在廊橋下追上了阿桑格婭。

“郡主說笑了。這大周皇宮輝煌錦繡,美食佳釀樣樣俱全;我一蠻夷之地來的公主,怎會不習慣。”

蕭九矜無言。見阿桑格婭麵容冷淡,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先前在羅夗騙了你是我不對,但羅夗兵敗早成定局、你父親身死也是你們羅夗人所為。”

“你父親死後,你兄長認了你那位跟班林律為義弟、布下了許多利民的政令,廣受羅夗子民愛戴。”

她將羅夗王子所下的政令列舉了一些,隨後話語一頓看向阿桑格婭;想在她的臉上看出什麼破綻。

但阿桑格婭隻是睫毛微動,垂下眼來。

“是你兄長殺了你父王麼?”於是,蕭九矜便也沒再繞彎子,直接問道。

“……”

阿桑格婭眸光微動,卻沒有回答。

“羅夗想做什麼?你來周和親你兄長卻暗中布置,看來並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你還要替他隱瞞麼?”

蕭九矜的語調依舊平靜,卻見阿桑格婭因這話紅了眼眶。

“阿兄不是你說的那樣。”她說。

“生是羅夗人,一生便要以羅夗為先;羅夗人便是為羅夗、為天神大人獻出生命,亦在所不辭!”

阿桑格婭哽咽道。

“父皇如此、兄長如此……我,亦如此。”

“……”

蕭九矜沉默了,卻沒在阿桑格婭臉上看出一絲虛假神色。

“阿兄所為定也是父王所願吧?畢竟他們向來親近,阿兄很了解父王,父王定是覺得能為羅夗獻出生命也是自己的榮耀和使命。”

阿桑格婭抹了把臉擦去淚水,堅定道。

“……一定是這樣的。”她又補充了句。

蕭九矜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畢竟她並不認為羅夗王會甘願赴死。

羅夗百姓或許真的相信有“天神”,但羅夗王庭內對這傳說的信任卻並沒有多少;而阿桑格婭顯然也清楚些什麼,隻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阿婭,你知道些什麼?”蕭九矜向前了一步,逼著阿桑格婭抬起頭來。

“——你在害怕些什麼?”

夜色寂寥,寒風拂過枝頭。四周無鳥獸昆蟲音跡,唯留廊下二人相對。

“……”

阿桑格婭啞然,眸中再泛起水波,抬起頭來吸了吸鼻子,隻是沉默著看著蕭九矜。

眼見從阿桑格婭這裡問不出什麼來了,蕭九矜也歎了口氣:“你走吧。既來了這宮中,往後便好好過日子。如此你父王在天上也能安心了。”

在羅夗的習俗裡,人死後,靈魂會歸於天際。

她目送著阿桑格婭離開,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卻在看見阿桑格婭單薄的背影時,忽的靈光一現。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阿桑格婭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蕭九矜卻聽見回廊的另一側轉角,傳來熟悉的聲音。

“芸姐姐之前跟我說,習武之人耳目靈敏。我們的對話,你都聽見了吧?”

蕭九矜瞥了向她走來的謝紹一眼。

“剛剛見阿婭走時我便忽然想到,我說她兄長殺了她父親時她驚訝了一瞬,隨即便是在我說她兄長頒布了許多政令被羅夗百姓尊重時……回想起來,她那時的神情有幾分奇怪。”

謝紹在她身邊停下了腳步:“哦?那你認為是如何?”

“我想,這些政令是否真是羅夗王子頒布的呢?還是……王子身後另有其人。”

蕭九矜轉向謝紹,認真道。

“你是說……林律?”謝紹反應過來,“確實是有幾分道理。我與此人交手數次,對方城府極深,確是個有才能之人。”

蕭九矜點點頭:“無論是對於兄長還是竹馬,阿桑格婭一定都十分了解。若兄長弑父一事有林律的推手、如今羅夗的籌謀也有林律的手筆的話,阿桑格婭一定知曉。”

“雖知,卻不願相信、更不能言。”

蕭九矜望向夜空。空中無一點星辰,唯一輪新月皎潔,懸掛於空中。

——月華如霜,空餘滿地潔白。

“今日在殿上,你想同我說些什麼?”蕭九矜想起殿上謝紹未儘之語,轉過頭去問道。

“沒什麼。”謝紹笑了,“原本是有想問的事,看轉眼一想,又感覺實在矯情,實屬是有些沒必要了。”

“想都想了,不如說來讓我聽聽;這問題都沒問出口呢,你怎知沒必要?”蕭九矜聽謝紹這番話感到有幾分好笑,不禁生出點好奇心來。

謝紹無奈隻得開口,臉上笑意也漸漸散去:“原本是想問你,做昭王妃,可感到委屈?”

蕭九矜一愣,卻見謝紹很快便彆過了頭去。

“後來一想,這樁婚事我不願娶、你自也是不願嫁的。當初我還氣惱為難你,你覺得委屈也是自然。”

“十三公主看不上我,又不是因為你。”蕭九矜亦扭過頭不再看他,聲音低了幾分。

“若說委屈……我們都一樣身不由己,也沒什麼好委屈的了。”

“往後好好相處便是。”

她補充道。

“那是自然。”

——謝紹的聲音從身旁傳來,蕭九矜感覺到他往自己這邊靠近了幾分。

“今夜雖無星辰,可月色甚美;有幸與郡主同賞,實乃微臣之幸。”

謝紹望著夜空,說。

“隻是恐怕未來,你我總有對立之時。”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蕭九矜一眼,眸中卻沒有怪罪神色。

“不如我們就此約定……隻願萬事已定之時,郡主還能站在微臣的身側,與微臣共賞這明月。”

謝紹向蕭九矜伸出手來。

“一言為定。”

蕭九矜笑笑,亦將手放在了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