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夗那來議和的人是已成為新神女的公主阿桑格婭。
他們本不急著議和,想等宮裡來信了再進行下一步;可羅夗那邊卻是在他們綁走羅夗王的當日便說要和談。
或是因如今的羅夗王上位時血洗羅夗王庭、以至於如今除尚未有理事經驗的王子外,羅夗並無合適的新王人選吧。
蕭九矜款款步入謝紹營帳中,阿桑格婭已經到了,正坐在謝紹下首的側位上。
阿桑格婭身穿羅夗神女的白色裙袍,脖頸上則佩著代表羅夗王女身份的金鈴環。
代表著神女地位的神杖靠在木椅旁邊。阿桑格婭比謝紹矮了不少,身旁又沒有侍從,坐在謝紹下首顯得更為勢薄。
“這位是樂安郡主殿下。”
謝紹見蕭九矜進來,也未起身,隻是隨意開口道。
“見過郡主。”
阿桑格婭略一抬眸,見到蕭九矜沒有絲毫意外,隻帶著一絲嘲諷。
蕭九矜也自知尷尬,揮揮手示意她不必多禮。在阿桑格婭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我父親……大王他還好嗎?被關在何處?”阿桑格婭坐了回去,率先發問。
“羅夗王他一切都好,就被看守在軍中營帳裡。我們也沒有限製他的活動,隻是不得出帳。”
謝紹解釋道。
“一會我們議完和談事宜,可以讓你去看看他。”
阿桑格婭點了點頭應好,又道:“你們二位來過羅夗,想必也知羅夗如今不過是金玉其外,內裡早已無甚積糧。你們開出的議和條件,羅夗實在是給不起。”
“那公主以為如何?”蕭九矜沉默半晌,反問。
聽阿桑格婭這話,謝紹想必是將皇帝此前開出的條件告知於她了。
正如阿桑格婭所言,她自己在羅夗城內閒逛時也能看到,城中雖一切看似往常,但從售賣的許多肉類都並不是鮮肉而是醃製肉品與糧食上漲的價格裡,依然可以窺見羅夗窘境的一隅。
“父王膝下僅有我與兄長一兒一女,如今我已繼神女位,可以神女的身份入周和親。至於質子一事則無法商量,畢竟如今羅夗僅有兄長可繼王位。”
“至於上貢的牛羊皮革,還望略減些、寬限些時日。待明年牛羊育了崽子,再將欠著的還上。”
阿桑格婭睫毛微動,說完便靜靜地等待著蕭九矜謝紹二人的回複。
這番話似在入帳前便想好,蕭九矜也知道,這已是羅夗能給出的全部了。
阿桑格婭若是能以神女而不是王女的身份嫁入周皇室,或許能抵去兄長為質的條件。
“那便如公主所言吧。”蕭九矜看向謝紹,見後者亦微微點頭便就此應下。
謝紹展開宣紙,提起狼毫蘸了蘸早備好的墨汁寫下盟書,之後便分彆印上昭王印與將軍印。蕭九矜亦走上前去印上公主印。
如今她代表皇室蓋上了印跡,便是在某種程度上謝紹綁在了一起。
阿桑格婭似驚訝了一瞬,沒想到盟約竟無需經大周皇帝過目;但念及之前謝紹給自己看的有皇帝禦印的盟約,便放下疑慮不再理會二人的僭越之舉。
“一會我讓下麵的人給你準備些日常用物。我們定在後日回都城,公主準備好了便快些回來。”
待阿桑格婭簽署完文書,謝紹揮手召進了幾位小兵,低聲吩咐了句,又向她說道。
“你可以去見你父王了。”他補充道。
阿桑格婭垂首應是,跟著兩位士兵退了下去。
“你也還沒見過羅夗王吧,怎麼不去看看。”
等阿桑格婭離開了謝紹的營帳,謝紹方瞥了仍穩坐不動的蕭九矜一眼,說。
“祈神禮那天又不是沒見過。”蕭九矜淡淡道。
她斟酌著該如何開口才不顯得刻意:“我們過兩日就回京麼?”
“是啊,這羅夗王走不能一直關在營帳裡。”謝紹看過來,問:“怎麼,你有什麼意見?”
“如今羅夗內王政不穩,看那祈神禮上王後遇害,我們這邊怕是還要人在北境坐鎮。”
蕭九矜說。
“不如讓我帶批人先行押送羅夗王回京,你在這邊等羅夗新王登位再與其一同進京拜見;想來也不需太久,糧草應是足夠的。”
蕭九矜將要說的話說完,對上謝紹幽沉的雙眸,驀的閉上了嘴。
謝紹的眼神中帶著懷疑與打量,卻沒有說話。
蕭九矜知道他在猶豫。
她在賭謝紹對北境的感情,而謝紹亦在賭她的真心。
“或者我留下,你先帶羅夗王回京?”蕭九矜見謝紹久久不語,補充道。
她毫不畏懼地直視謝紹的眼睛,見謝紹麵露猶豫,又故意嘲道:“難道堂堂昭王殿下真如傳聞中一般無情,置大周子民於危牆之下?”
…………
等從謝紹的營帳中出來,蕭九矜感覺整個後背都被冷汗打濕。
她深深地鬆了口氣。
兩日後的清晨,阿桑格婭帶著幾位隨從與部分牛羊回到了軍營。
羅夗王被押上了囚車,蕭九矜與紫杏許芸二人坐進了來時的馬車裡。
昨夜,她們收到了從宮中送來的口信,皇帝已經將她們先行回京的消息通知了伏擊的隊伍。
空氣中傳來絲絲涼意,早秋的微風拂過牛羊脖上掛滿的金鈴,清脆的鈴聲傳入車廂中。
“一路順風。”
謝紹騎在馬上,一路將她們送至冀城關。
蕭九矜輕聲“嗯”了下,將車簾放下;聽著急促的馬蹄聲逐漸走遠,臉上神色也一寸寸淡了下來。
她很難說清現在自己該是什麼心情。
“你沒事吧?”許芸見她臉色不好,出聲詢問。“他畢竟是你的夫君,你……”
“沒。”蕭九矜朝她搖了搖頭。“倒不是因為這個感慨。”
蕭九矜衝紫杏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去外麵守著彆讓人靠近她們的車駕,轉而麵向許芸:“阿姊,你與皇後娘娘十分相熟?”
“是啊,當時你三哥便是去求皇後娘娘讓她為我們賜婚的。”許芸不明她為何突然提起此事,卻十分自然地答道。
“那你可知——哎!”
這幾日想了許久的問題還沒問出口,本平穩行駛著的馬車一個急刹,打破了車廂內略帶嚴肅的氛圍。
“紫杏,外麵出什麼事了?”馬車停了下來,許芸率先出聲問道。
外麵一片寂靜。隔了好一會,才傳來紫杏帶著顫抖的聲音:“殿下、是敵襲……”
“……你們不要出來。”
——下一刻,蕭九矜便聽見車廂落鎖的聲音。
無暇顧及侍女的自作主張,她微微掀開車簾一角向外瞥去。
所有的車馬都停在了原地,秋風蕭蕭吹動草木,卻未見有“敵人”、隻見兩側山壁逼近,她們的押送隊伍此時正值甬道之中。
見此,蕭九矜微微皺眉,壓低了聲量問許芸:“我們這是到哪了?”
“雪峪峽。”許芸亦是皺眉答道。“兩座山峰間空出的一條窄道,是回京的最快道路。”
她看上去有幾分緊張,神情凝重:“這裡本是我在看完阿祺來信後認為的最好的伏擊地,可轉眼又想此路昭王次次回京都走定不會上當;皇帝安排的那副將應該不會如此愚蠢在此設伏吧。”
“但現在……”
許芸欲言又止,遞給蕭九矜一複雜的眼神:“皇帝不是說告知了他們嗎?怎麼現在看,我們像是真被當成目標了。”
她指了指兩側高峭的山崖。
蕭九矜很快便明白有人潛伏在兩壁上,亦回過味來。
“恐怕,這不是三哥的人——”
話未落,金鼓聲已至。
“——殺!!昭王殘忍暴虐,今日吾等便替天行道,誅了這亂臣賊子!!”
不知是誰在山上先喊了一句,緊接著崖上便滾下落石與燃著了的橫木,將士兵衝散。
秋風獵獵,火勢在勁風的鼓吹下愈來愈猛,幾點火星子濺到馬匹的身上,戰馬發出嘶鳴。
山崖上放下繩索,一些穿著鐵甲的士兵順著繩索滑到穀底正麵與互送她們回京的士兵對上。
一時兵刃交接,刀劍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不過片刻穀中便彌漫起刺鼻的血腥味、有將士呻吟著倒下。
戰勢愈發焦灼,人人自身難保,少有侍衛有餘力顧及蕭九矜她二人的馬車;幾支冷箭從山上射來,直直射向她們的所在處。
車外侍衛這才反應過來敵軍的目標竟是兩位女眷,匆匆擋下暗箭,高聲喊人聚攏到馬車周圍。
“——護駕!!保護王妃、保護三皇子妃娘娘!!”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許芸急急拍了幾下車廂,見外麵局勢焦灼,失聲惱道。“該死!難道是下麵的人傳話不及時、沒通知到他們麼?!”
“阿姊冷靜些。”蕭九矜亦不知緣由,可在戰鼓聲中卻感到無比清醒。
鼓聲中有一絲熟悉。
她皺著眉,儘力集中精神回想;戰鼓、敵軍、埋伏……
刹那間,蕭九矜的腦海中閃過了這鼓聲的來處,瞬間心中警鈴大響。
“糟了。”她深吸了口氣,想起兩日以前她躲在山裡時聽見遠冀州城的方向傳來過鼓聲。
那是羅夗的戰鼓,聲音與今日她們麵對的“敵軍”的鼓聲如出一轍。
“——紫杏!快放我們出去!這些刺客是衝著羅夗王來的!!”
蕭九矜拍著車壁,高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