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暮春到早夏,京城的塵沙奔騰萬裡,直至北境,在漫天荒土裡歸根。
六月初夏,北境氣溫卻如京城的秋日,入夜便帶上絲絲寒意。
紫杏掀開馬車的簾子,蕭九矜從車上跳了下來,向駐兵出示皇帝手諭與監軍令;不一會兒,穿著輕甲的副將就從營中出來為他們放行。
“將軍還在議事,還請您在營帳中稍等片刻。”他對蕭九矜說道,並吩咐手下將運送來的糧草清點好裝入倉庫中。
謝紹的兵駐紮在距冀州城不遠的山坡上,他們來此已有近一月,與羅夗的軍隊爆發過幾次大戰,可哪怕重創敵軍,對方也依舊背靠冀州城防守,死不撤兵。
冀州城內因此前守城消耗過大,城內守軍不多糧草卻稀缺,無法與援軍一同反攻。於是,他們外麵的軍隊也隻能趁夜將部分糧草運入城中,繼續與羅夗軍僵持著。
“公主殿下,久等了。”
營帳的帳簾被拉開,蕭九矜本在帳中坐著,聽見來人,馬上站了起來。
謝紹穿著平常的素衣,規矩的朝她行禮。
“九矜見過將軍。”蕭九矜斟酌了下他們的身份,亦向謝紹作揖。
二人紛紛起身,麵對麵站著,卻有些不知該說什麼。最終還是蕭九矜先開口:
“本宮奉陛下之令互送輜重至此,這幾日逗留北境,還要叨擾將軍了。”
“無礙。”謝紹走到案桌後坐下,示意她也坐:“陛下有何指示?”謝紹翻開了案桌上的冀州地形圖,漫不經心地問。
“……”蕭九矜沉默片刻,反倒語塞。“沒有。”她說。
“沒有?”謝紹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語氣中似有懷疑。
“沒有。”蕭九矜則是看向他,加重了咬字的語氣。
——臨行前皇帝隻是要她盯著謝紹,但凡謝紹有不妥的行徑,隨時派人回京通報,方便在他從冀州回京城的路上布兵埋伏;倒真沒什麼要她轉告謝紹的。
然後她便聽謝紹“哦”了聲,又將頭低了下去。
蕭九矜感到有些無趣,想去帳外找許芸。可卻心知皇帝派給她的隨從裡定有眼線,自己在謝紹帳中還未坐多久便離開也不太妥當,於是隻得繼續待在帳裡。
她見謝紹看輿圖看的專注,雖不懂軍事,卻想起如今北境情形,也疑惑道:“如今近一月了冀州城還未解圍,戰況可是十分膠著?”
“隻是羅夗死不願撤兵。”
“冀州城易守難攻不隻是難以進冀州城內而已,城外四周便是天險,羅夗軍攻入腹地已有多日。他們在城外布防,我們若是強攻,必會損失慘重。”
謝紹將食指移到輿圖上“冀州”邊緣,輕叩了幾下示意。
“可羅夗世代遊牧為生,曆來進攻邊境也不過搶掠而已,向來是搶完就跑,如今怎的忽然如此頑固?”
蕭九矜微微皺眉,問。
“這點我也派人去羅夗查探了一番,據說是年初羅夗地動導致大量牲畜死亡,民眾生活無以為繼;且據探子來報,老羅夗王身死,王庭經新王整治,換上位的大多是些主張入侵中原的主戰派。”
“——我前幾日已傳書回京將此事告知陛下。”
謝紹歎了口氣,無奈揉了揉眉心。
“那如今幾日過去了,陛下可有傳消息來?”
蕭九矜想了想飛鴿來回所需時間,問道。
“你自己看吧。”謝紹抬眸,卻是“嗬”的冷笑了聲,抽出桌案上一薄薄的信紙遞給她。
“……羅夗需奉我大周為□□,年奉牛羊三百頭,皮草三千匹……擇質子一入紫禁城,擇公主一入朕後宮為妃……”
“……這是皇帝的回信。”
謝紹遞來的信紙上是蕭九矜熟悉的字跡,更彆說信紙末尾鈐印已清晰昭示著筆者的身份。
“這些條件也太苛刻了……光著牛羊、皮草,羅夗就不可能答應吧。”蕭九矜歎氣道。“你已與羅夗王聯絡過了麼?”
“未曾。”謝紹收起了輿圖,沉靜望向蕭九矜。
“莫說這牛羊皮革,就是這質子與公主,怕是羅夗王也不肯。”他說。
“羅夗不同於我大周,相信子嗣繁衍乃是天神授予,將此事看的頗為神聖。要經曆祈子等一係列儀式,誕下的子嗣才會耳聰目明、福壽綿長。”
“因此,如今新繼任的羅夗王雖已過不惑之年,膝下卻也不過一子一女而已。”
謝紹解釋道。
“既講和講不通,你們一直耗在這裡,莫不是想待羅夗糧草無以為繼時自己退兵吧?”
蕭九矜聽謝紹話裡話外全無與羅夗議和的意思,又知皇帝既提出了如此條件便也不會輕易更改……不由思量起當下北境的局麵來。
“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國國庫尚且充盈,征兵人數倒年年減少;羅夗被逼絕境,戰力遠非這些往日養尊處優的兵卒能敵。”
“如今若正麵對敵戰實在不妥。”
“……可我們的軍隊也未必等得起。”蕭九矜眸光微動,坦言道。
“哦?為何等不起?”謝紹嗤笑了聲,好整以暇地抱著胸看向她。
蕭九矜回以平靜的目光。
“不會再有糧來了。”她說。
“這批糧草用儘,便到了你該返京之時。”
她出京前皇帝私下召見她隻說要她盯著謝紹“有無異樣”,卻沒有要她插手軍中之事。
那時她便知,皇帝已經動了殺心。
皇帝從不懷疑謝紹能否成功收複冀州城,隻在意其是否能在回京後乖乖交出兵符。
——鎮壓叛軍的軍隊,也是要糧的。
所以自蕭九矜踏上前往北境的路途她心中便知,她運送的這批糧,便是謝紹率領的軍隊能得到的最後一批糧草。
“……你什麼意思。”謝紹臉色一沉,眸中帶上冰冷的陰鷙。“什麼叫‘不會再有糧了’?”
“將軍心中定比我明白,我隻是好心提醒將軍一聲,這仗可不僅你一個人在打。”蕭九矜嘲諷道。
從她個人來說,她並不希望皇帝與昭王這麼快就撕破臉,二人真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她在中間更是難做。
皇帝容不下一個“昭王遺孀”,昭王亦容不下一位“前朝公主”為妻。
她還需要時間為自己鋪好後路。
“那,你可知若你所言屬實,已定下的所有作戰計劃都要全數作廢。”
謝紹三步作兩步走到蕭九矜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並非不信你,隻是,如今的你是又以什麼身份提醒我呢。”
“是皇帝親封的樂安郡主?是帶著禦令的監軍……”
——謝紹的話語頓了頓。
“……還是,我的王妃?”
“……”蕭九矜看著謝紹的眸子,裡麵漆黑一片,宛若無底的深潭。
再向前一步就要陷入其中。
屬於謝紹身上的肅殺血氣將她包圍,她深吸了口氣穩住心境,竟是一步也未退讓:“隻是‘蕭九矜’而已。”
她直視著謝紹的眼眸,誠摯說道。
“我從不是你的敵人,或許哪天你有求於我,我們還能成為盟友。”
“哈。”謝紹極輕地笑了下,“那本王便期待著‘有求於你’的那天了。”
他伸手拿下掛在木架子上的外袍披到身上:“我會采納你的建議,隻是戰局莫測,若當真到了無以為繼的時候,還望郡主替本王斡旋一二。”
“——這也是為了大周百姓。”謝紹鄭重說道,同時從門邊櫥櫃找出令一令牌遞給了她。
“軍中不論身份隻識將軍令,這是我的令牌,你拿著它便可自由在軍中行走。”
蕭九矜接過令牌示意她明白,目送謝紹走出了帳門。沒過多久,卻又聽見帳外不遠處傳來爭執聲。
她聽見爭執中一方的聲音屬於許芸,便趕忙推開簾帳出去看看發生了何事。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這是有京城驛站標記的信鴿,我又不是什麼可疑人物,至於連傳封信回京都要如此阻攔嘛!”
“三皇子妃,軍中自有有軍規,所有士兵向外傳信都需經過檢查,確認內容無誤、地點無誤後才能放行……您也彆怪我們為難您……”
“可我也不是你們將軍手下的兵!”
許芸看上去有幾分抓狂,氣急了可那小兵就是抓著鴿子腿不放,可憐那信鴿急切的撲扇著翅膀卻始終飛不起來。
“這是在乾什麼呢。”蕭九矜走了過來,疑惑問道。
“哎哎,九矜能來得正好,快幫我跟這人說下,我隻不過是想傳封信回去給你三哥,這人偏偏就死攔著不讓;搞得好像我是要通敵了咋的……”
許芸深深歎氣,見蕭九矜來了,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
蕭九矜默了默,看向那士卒。後者亦是滿臉為難的模樣。
“這是你們將軍給我的。”蕭九矜想了想,從袖中掏出方才謝紹給她的令牌拿給那士卒看。
小卒驚訝地變了神色,隨即向她行了個軍禮。
“三皇子妃不是外人,你退下吧。”蕭九矜見狀又道。“隻是人家夫妻之間的信件,確實不太方便給外人查看。”
“……屬下知道了。”那士卒雖還有猶豫,卻最終還是應聲離去。
原處隻剩蕭九矜與許芸二人,許芸這才忍不住開口:“你這令牌是……?”
“昭王的。”蕭九矜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人家這是把我們當外人呢,如今我拿上這令牌,才算讓下麵的人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