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鋒(1 / 1)

“如今都開春了,哪找來的桂花糕啊。”蕭九矜接住了跑過來的女兒,無奈地看向蘇懷澈。

“今晨看見的家裡的乾桂花,讓廚子按著往年你給我的配方做的。想著今日微雨,你與阿遙定是在家裡的,便帶來讓你們嘗嘗。”

“可惜,做好後我也試了幾塊,這乾桂花做的桂花糕到底不如鮮摘的桂花做成的味道好。”

蘇懷澈收了紙傘,在簷下抖落傘上雨珠;一身青衣未濕一絲一毫,麵上神色淡淡,如不染凡塵的仙人。

三年宦海沉浮,如今的蘇懷澈已不是蕭九矜初見他時一逗就臉紅的性子了。

他將紙傘靠在屋下,衝著母女二人笑笑,目光溫柔。

“阿娘,前月合缸的杏花酒是不是要釀好了?要麼今日就開一樽……”

蕭遙則拽上蕭九矜的衣袖,奶聲奶氣地撒嬌。

“瞧你這興奮的。”蕭九矜看著興奮的蕭遙,嗔怪道。“你又喝不了,淨光湊熱鬨……不過杏花酒確實是到時候了,你想開,就和你蘇哥哥一起去開了吧。”

蕭九矜笑道。

先不說按著平時她也是會留蘇懷澈的,再說今日下著雨,她更不可能收了人家的點心還要勸人家走。

“嘶。”蕭九矜感到什麼東西砸到了她的後腦勺上。她見蕭遙打起傘來,拉著蘇懷澈跑向杏花樹;自己則猶豫了下,回頭望去。

一顆小石子靜靜地躺在地上,不遠處她的臥房,紙窗上破了個小洞。

蕭遙在杏花樹下朝她揮手,蕭九矜轉身走向樹下的二人,裝作沒看見謝紹的小動作。

蕭九矜知道,習武之人五感靈敏,隔得近了,謝紹在房間裡也能聽見他們三人的交談。

“我們去亭子那邊吧?”蕭九矜故意提議,選了個謝紹看不到也聽不到的角落。

淮南蘇家雖無兵權,卻極儘富裕且與江東地區節度使交好,真正做到了“手無兵權,似有兵權”的境地,饒是謝紹掌控朝廷也不得不顧慮幾分。

謝紹不會希望她與蘇懷澈有太多交集。

蕭九矜拂去石凳上塵灰,斟滿了酒杯。杏花酒是在陶罐裡釀的,入口微涼,帶著春雨蕭疏的味道。

蕭遙年紀尚輕不能飲酒,她便隻又斟了杯給蘇懷澈。

小姑娘嬌氣地“哼”了聲,自己取了杯杏花水來,坐到母親身側。

蘇懷澈看著蕭遙,微微笑了,舉杯望向蕭九矜:“記得第一次見你便是在春天,當時可從未想過日後竟會與你如此相熟。”

“前幾日京中調令下來了,過幾日我便要離開金陵回京了。”

“那便祝蘇二公子,往後一帆風順,青雲直上了。”

蕭九矜笑道。

蘇懷澈卻搖了搖頭,放下了酒杯:“事實上我是想說……你們要不要與我一同去京城?我也早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你們……”

“——哎呀!”

“娘親!阿遙不小心將水倒灑了……我去換身衣裳來!”

“……站住。”蕭九矜從怔愣中反應過來,瞪了要跑的女兒一眼,說:“我去拿。”

還沒等蕭遙開口說話,蕭九矜便將她“按”回了石凳上,心中暗暗舒了口氣。

蕭遙自幼聰慧,蕭九矜明白,女兒一直對都城十分向往,對蘇懷澈也很有好感。

蕭遙是想她答應的。

蕭九矜無奈地歎了口氣,想著是不是該告訴女兒她從前的事了。

天空漸漸放晴,雨勢卻未見變小。蕭九矜從袖中掏出房門的鑰匙,打開了門鎖。

房間裡沒有一點動靜,她皺了皺眉頭,但還沒說話,謝紹的聲音便從她耳邊傳來:“蘇家二公子還沒走吧,你怎麼回來了。”

“阿遙打翻了酒盞,來給她拿套換的裙子。”

蕭九矜淡淡答道,沒理會他語氣中的一絲嘲諷。

“你受了傷不好好躺著,站在門邊乾什麼。”

“怎麼?怕我聯合淮南蘇家起兵?這你倒是不用擔心,我沒那個閒工夫。”

蕭九矜感受到投向自己後背的目光,卻隻自顧自地拉開漆木箱翻找衣物。

近來春雨連綿,衣裳洗了的都乾不了,在外麵曬了幾天,反而生出些黴點。

她在箱子裡挑挑揀揀,總歸是找了件還能穿的。小孩子一天一個樣,蕭遙個子更是竄的快,裙子穿不到一季便要換新了。

蕭九矜拿上衣裳準備回院中去,謝紹還在門邊站著,看向她的眼神有幾分複雜。

“怎麼?不信我?”蕭九矜以為他仍在懷疑自己與蘇家不清不楚,感到有些無奈,“不信就算了。”

“……不,我不是想說這個。”沒想到謝紹卻說。

她正準備離開,謝紹拉住了她的手腕。

“當年在宮城時我便想問你……蕭遙,是我的女兒麼?”

蕭九矜愣了愣,甚至感到有幾分奇異的荒謬。

“你就想說這個?”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問。

“是或不是,有什麼重要的麼?”她想了想,回答的卻是模棱兩可。

謝紹的情緒向來陰晴不定難以捉摸,換作五年前,蕭九矜或許還可說對其了解一二,可現在,她也摸不準謝紹究竟想聽到個什麼樣的答案。

“為什麼不重要?”聽了她的“答案”,謝紹冷笑。

他上前幾步,將蕭九矜逼入牆角,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仿佛試圖將她看透。

“若她是我的孩子,那我死後,所以財產包括京中的暗樁和手中掌握著的把柄都會留給她;若她不是,你們便是偽朝的後嗣……今日殺了你們也算永絕後患。”

蕭九矜看向眼前人,感到十分莫名。遲鈍如她也意識到,謝紹如今的情緒便像是冰山下的火山一般。

仿佛但凡從她嘴裡聽到個“不”字,就要徹底噴發。

她看見謝紹身上係著的紗布綴上點點紅色,應是謝紹活動時將傷口牽扯得開裂了,沁出血珠來。

蕭九矜看著麵前毫無表情變化的攝政王,倏地笑了,語氣輕佻:“我說她是,你就信麼?”

“或者說……你敢信麼?”

她挑起謝紹的下頜,對上謝紹的眼神裡滿是挑釁。

四目相對,火光四濺。

蕭九矜忽然感到有些難言的酸澀,做久了“樂安郡主”,都有些忘了從前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模樣。

“你的人聯係上了?”她漫不經心地問謝紹,手撫上他的傷處:“傷口裂開了,你早點走吧?可彆讓懷澈發現了。”

“懷澈?叫得倒是親密。”謝紹冷笑了聲,低頭緩緩握上蕭九矜的手。“蕭九矜,現在我真的懷疑,是不是這些年過得太安逸讓你對這些花花公子失去了警惕?”

“蘇懷澈再單純也是蘇家人,你真以為他不知道你們身份?”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蕭九矜臉上也冷了下來:“謝紹,我就是真的嫁入蘇家,也與你無乾。畢竟夫妻,不就是搭夥過日子麼?他身份顯赫又願意接受阿遙,我有何怨懟?”

“我倒是想問了,你如今又是以什麼身份對我們指指點點?”

蕭九矜狠狠推了謝紹一把,可謝紹卻隻是依舊將她堵在牆角,麵色沉靜如同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

他微微垂眸,長長的睫毛如同羽扇般蓋住了漆黑幽邃的雙眼,輕聲道:“他知道你的身份,你就不懼他利用你、利用你女兒?”

“我有何懼?‘樂安郡主’的虛名他要借,拿去便是。”蕭九矜渾不在意地笑笑。

“你女兒,在門外。”謝紹忽然壓低了聲音。“我是時候要走了。但是我要提醒你,蘇二公子並非良配。”

“若你覺得蕭遙需要個父親……”

“——阿遙不需要父親。”

謝紹話音未落,房門就被忽然推開來。蕭遙提著被打濕的裙子走進臥房。

謝紹愣了愣,想說的話還沒說完,下意識鬆開了蕭九矜的手退後兩步。

“阿遙自小便跟了武師學武。”蕭九矜無奈。

這下好了,本來還想著如何跟女兒說不能回京,如今倒也算是不用考慮了。

而或是因為蕭九矜與蕭遙二人去拿個衣服半天沒回來,在臥房中三人麵麵相覷之時,蘇懷澈也向這邊走來。

謝紹已經來不及出去了,二人便又遇了個正著。

四個人站在不過幾步的玄關處,偌大的屏風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使蕭九矜感到有幾分逼仄。

“要麼大家彆聚在這了?也到了大家該走的時候了。”她看向蘇、謝二人。

“沒想到竟會在九矜院裡再見到謝大人。臣還以為,當初您與九矜和離,便是不願認阿遙這個女兒。”

蘇懷澈難得沒應蕭九矜的話,轉而恭敬地朝謝紹行了個臣子禮。

他斂了笑,語氣中卻不帶任何嘲諷之意。似是心中如何想的便如何說而已。

事實上,蕭遙與謝紹長得很像,但凡是知曉當年蕭九矜謝紹那點事都能知道蕭遙就是謝紹的孩子,隻是謝紹本人“當局者迷”罷了。

“畢竟當初可是傳的沸沸揚揚:昭王心狠手辣,寒冬臘月不惜將妻子推入太液池中妄想打掉其腹中自己的血脈……”

蘇懷澈眸光微動,語氣中帶著一絲難以覺察的不滿。

謝紹卻看向蘇懷澈,“噗嗤”笑出了聲:“看來,你也沒有多了解她——”

“懷澈。”

沉默了許久的蕭九矜忽然開口,打斷了謝紹的話。

“當初,孩子是我想打掉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