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1 / 1)

雪夜後的第一縷朝陽落在了朱紅色的宮牆上,往日熱鬨宮城如今卻無一點聲息。

蕭九矜披著厚厚的狐裘,臉色依舊無比蒼白;踏在薄薄的雪上,靴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白雪混雜著血與泥不複潔淨,更令整座皇宮都蒙上鬱色。

雪夜硝煙漸散,兵馬颯遝聲已息,在士兵們複雜的目光中,蕭九矜越過重重禁製來到殿前。

她的夫君身著盔甲,與幾位副將一同站在金鑾殿中,正討論著著些什麼。

“郡主……王妃,殿下還在議事,您……”

“你敢攔我?”

蕭九矜皺眉,瞥了那侍衛一眼;未等他回答,便自顧自走入殿中。

“謝紹。”她衝著眾人中心的那人喊道。

“……樂安?你怎麼來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謝紹轉過身來,看見蕭九矜,語氣有幾分驚訝。

蕭九矜沒答話,剛進殿,便看見了殿中一地的屍首。在謝紹腳邊的,是先太子的屍身。

——充血的眼球凸起,表情猙獰,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

謝紹見蕭九矜目光看向的方向,皺了皺眉,將還插在先太子屍體上的佩劍抽了出來,振落佩劍上已變得暗紅的血,將劍收回劍鞘裡。

濃重的血腥氣撲麵而來,令蕭九矜直犯惡心;她儘力壓下反胃的感覺,故作輕鬆地伸手解下裘襖的第二個繩結,露出她單手抱著、裹在襖下的繈褓。

那是一個尚未足日的女嬰。

謝紹大驚,匆忙上前兩步:“蕭九矜,你真是瘋了!何時分娩的怎麼也不命人向我傳信?!”

“這般嚴寒的天氣!你身子本就不好,怎不好好在府中修養!”

“……還把剛降生的孩子帶出來。”

“——殿下!這不知是誰的孽種啊!!殿下是要成大業的人,怎可對這……怎可認下這來路不明的孩子!”

蕭九矜正想說話,追隨謝紹的老臣便開口斥道。她從那人說話的口型中看見他本想說的是“娼婦”二字,隻是在說出口前咽了回去。

或是想起半日以前,她還是受儘榮寵的樂安郡主吧。

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弧度,睨了那臣子一眼,正想說些什麼,卻角落傳來令她生厭的熟悉聲音。

“小九、救朕啊!你求求昭王,讓他放過朕吧!”

“我可是你的父皇啊!!”

那聲音滿是惶恐,再無往日從容的帝王風範。

蕭九矜向聲源那邊看去,曾經高高在上的天子正擠在大殿角落發抖。

——哪怕根本沒有士兵看守他,殿內更是無一人注意他。

蕭九矜與自己這位“父親”對上眼神,還套著龍袍的皇帝則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株稻草般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毫無尊嚴地跪到了蕭九矜麵前。顯然在過去的幾個時辰裡,這個動作他已經做了許多遍,足以讓從前自負自傲的帝王彎下脊梁。

“小九,你是昭王妃。今日過去便是這新朝的皇後!你發話,定能勸謝紹保住朕!往後朕、不,往後我保證,定不出寢宮半步!”

“父皇。”

“您憑什麼覺得我便要替您求情。”

蕭九矜忽然開口,打斷了皇帝的長篇大論。

她抱著女兒微微退後一步,看向父親的眼中卻並無一絲感情,仿佛就像是在看一位陌生人。

聽這話,皇帝似乎愣了下,對上蕭九矜平靜的眼神後,麵容逐漸變得有幾分扭曲:“我是你的父親!我生了你、給了你郡主之位、讓你有了享受不儘的榮華!”

“但你也把我丟在冷宮裡整整十年,任我被宮人欺淩,過著豬狗不如食不果腹的日子。”蕭九矜再次打斷了他的話,淡淡道。

皇帝短暫的沉默了下,可隨即卻又冷笑怒言:“怎麼?朕坐擁天下,世上就沒有朕得不到的東西!你一賤人生的孽種,不體現出你的價值,不該被拋棄麼?”

“明明你該好好感謝朕才是!是朕發現了你的美貌將你賜給謝紹!不然你看看?這宮內的皇子公主就是你的下場!”

“朕這麼多子嗣,如今隻有你、隻有你還活著……”

他本趴在地上,此時終於抬頭。一雙眼睛看向蕭九矜,眼中露出近乎瘋狂的恨意。

蕭九矜對上這樣的眼神,本來有許多想說的話,在那一刻都咽回了肚子裡。

她是皇帝的私生女,不知生母何許人也。自蕭九矜記事起,便是在冷宮中。

奉命照顧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嬤嬤,嬤嬤對她倒是不錯,隻是嬤嬤年紀大了,身子不好又隻是個下人;憑她那微薄的俸祿,二人身在冷宮卻依舊日日為衣食擔憂。

而待她到能幫著嬤嬤乾點活的時候,嬤嬤便先一步去了。

之後再無人知道她的存在,她便成了宮中的“黑戶”。——住在冷宮無人的宮殿裡,趁著天暗了去不遠的禦膳房摸點吃食,天寒了去渙衣局順幾件棉衣挨過冬去。

那時的蕭九矜,最大的願望便是早點長大到能當小宮女的年紀,好光明正大的為自己謀個“戶口”。

可她太天真了。

世上從不缺吃不起飯的窮苦人,有的是人家願送女兒入宮;她少時營養不良落下了病根,管事怎會要她一個麵黃肌瘦又來路不明的稚女。

十歲的蕭九矜被打的遍體鱗傷,差點被攆出宮去。

而那時,皇帝的龍輦正從尚宮局外經過,蕭九矜正巧摔在了龍輦前。

她日日佩戴在腳踝上白玉環摔了個粉碎,卻依舊不得不跪在地上等待發落。她不敢抬頭,則未見帝王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訝異。

老嬤嬤去前千叮嚀萬囑咐,說這白玉環十分重要,說有朝一日她的父母會憑著這個來尋她,命她一定要好好保管著、要日日戴在身上。

而此時,玉環碎了、自己又觸犯了天顏,蕭九矜眼睛一閉,想著要麼自己就一頭撞死在牆上算了,好歹省去了非人的責罰,也不必被趕出宮去。

沒想到龍輦上的天子卻悠悠開口,“這小姑娘看著機靈,不如來朕身邊伺候吧。”

——說是到皇帝身邊,可實際上蕭九矜卻隻領了個養心殿灑掃的工作,連麵聖的機會都沒有。

可她那時依舊是萬分感激,以為遇見了難得的仁君。

養心殿的活並不好乾,她瘦弱又年紀輕毫無根基,日日被大宮女欺辱。

那時,蕭九矜的身上滿是傷痕與舊疾,卻依舊忍下來所有的苦痛,盼著有一天能熬出頭。

而三年過去,同期的宮女都已高升,她卻依舊乾著灑掃的差事,似是被遺忘了一般。

蕭九矜不解。直到之後的某天,皇帝將她叫入內室,告訴她她是他女兒,是正正經經的皇室血脈。

小宮女搖身一變,成了尊貴的樂安郡主。

蕭九矜知道自己和其他皇子皇女不一樣,當了十三年的小宮女,終究不可能有了郡主的名頭就成為真正的公主。

所以,她日日夜夜刻苦溫書,學女紅、學製香品茗,一點點掰正自己身上所有圓滑的、市儈的陋習。

終於,她成了公主中的表率,不再被其他兄弟姐妹們看輕,成了名副其實的“樂安郡主”。

她以為好日子就要來了,然後,便等到了一紙婚書。

當蕭九矜看見自己被賜婚給昭王的時候,她的內心是無比茫然的。不用了解朝中局勢也知,昭王手握重兵,早已引起皇帝忌憚。

且傳聞中昭王殘暴嗜殺,實在並非良配。

她愣愣地抬頭看向龍椅上的皇帝,愣愣地接旨謝恩,第一次認清了自己這位“生父”的真實模樣。

蕭九矜從不是愚鈍的人。更者說,若她真是個空有美貌的榆木腦袋,獨自在冷宮生活的幾年早就被吃的渣都不剩了。

隻是對於美好未來和親情的渴望,讓往日的她下意識忽略了皇帝溫情背後的算計。

她沒有好的出身沒有勢力,空有美貌卻毫無依靠。

沒有比她更合適的昭王妃人選了。

蕭九矜知道皇帝想要什麼,皇帝不指望她留住昭王的心,隻要她留住一分夫妻情義便足矣;如此昭王起事便會有所顧慮。

蕭九矜知道,可蕭九矜偏不。

她喝酒逗鳥逛花樓,成了全京城的笑話。

人人說她不愧是來路不明的公主、全無皇家風範,說她往日的乖巧不過是偽裝,骨子裡仍是放蕩的做派,一嫁人便露了餡。

可蕭九矜卻覺得,如此裝瘋賣傻快活度日,倒也不失為一樁樂事。

皇室威嚴?

與她何乾。

那時皇帝召見她,她永遠是跪在地上仰著頭的。而如今,她則成了高高在上的一方。

當看見大殿裡跌入泥沼的皇帝,饒是蕭九矜再冷靜也滿懷憤慨想上前嘲諷一番。而當她看見皇帝眼中的恨,她卻忽地感到無趣。

她一眼便知皇帝如今是個什麼心境:他當然恨啊,恨自己當作棋子的女兒活了下來,自己愛的孩子們卻去死了。

而他還要靠著這個討厭的女兒,才可能活下去。

“所以,郡主,你要為他求情麼。”謝紹冷眼旁觀了蕭九矜與皇帝“父慈女孝”的場麵,出聲問道。

蕭九矜搖搖頭,將裙擺從皇帝手中抽了出來,從那些往事中回神。

“不,他是生是死、如何處置都與我無乾。”她看向謝紹說道。

“旁人不知內情,你我關係你自心中知曉;我會帶著蕭遙離開京城,此次來,隻是想帶走先太子的屍首。”

於她而言,京城實在並無什麼值得她留念。

“蕭遙?”而謝紹敏銳地抓住了蕭九矜話中陌生的名字。

“女兒的名字。”蕭九矜平靜道。

她見謝紹短暫的沉默了,眼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驚愕中碎裂。

她忽然意識到謝紹可能是誤會了些什麼,可也覺得解釋似乎沒什麼必要。

於是她隻是攏了攏女嬰的褥子,靜靜為其擋住寒風,轉頭看向謝紹:“我離開,應是正合你意。”

“就對外傳說——昭王妃與旁人私奔了。如此你便能擇一位出身顯貴的皇後,也不必受萬民所指。”

“而若是你在意世家的想法,也可先寫封休書休了我。”

謝紹沉默了。蕭九矜見他看向自己懷中的孩子,露出了複雜且含有深意的眼神。

“好,那便如你所言吧。”他說。

他走到禦座前拿起龍案上的紫毫,蘸墨落筆,寫下的卻是“和離書”三個大字。

洋洋灑灑數百字,不過半刻便寫成,他在其下簽上自己的名字。

蕭九矜上前,亦落筆著名。她看到“和離書”三字心中雖有驚訝,可卻並未多說什麼。她吩咐侍從將先太子屍首帶下去焚燒,見著兄長從八尺男兒,變得隻有手中玉盒子大小。

“可惜,沒能讓阿兄走的更體麵些。”蕭九矜喃喃自語。

她知道憑謝紹雷霆手段,允許她帶走骨灰已是寬容;可見從前意氣風發舉止雍容的君子死時是這般滿身血汙的可怖模樣,她依舊忍不住痛心。

畢竟太子,是這宮裡難得的好心人。

蕭九矜等著和離書墨跡乾涸,將其折入信封中,放在了案上。

“謝紹,夫妻一場自此彆過;往後便願各自安好,此生不複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