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承華殿前,皇姐說,禦花園裡的朱槿花開了。
朱槿花是阿娘最喜愛的花,又名扶桑花,世人忌諱扶桑花名通“服喪”,因此對這花避而遠之,阿娘卻獨獨愛它堅韌不屈的精神。
那株朱槿花是仰知行出生那年阿娘親手種下的,如今開的正盛。花瓣寬大,花色豔麗,在綠意盎然的禦花園裡格外顯眼。
仰知行指腹輕輕撫過花瓣,沾染了些黃色花粉。
睹物思人是難免的。
她於臘月底出生,那日大雪紛飛,阿娘曾說,她剛出生時像個雪娃娃,白白嫩嫩的,不像兩位姐姐出生時那般皮膚透著紅。
雪。
阿娘去世那日,也是個雪天。
仰知行母親,襄安長公主,在順清失蹤後便一蹶不振,終日裡鬱鬱寡歡,苦尋愛女多年無果,抑鬱成疾。
在順清失蹤的第五年,長公主病逝了。
病逝那天,仰知行也差點跟著去了。
靈堂前,皇姐完全沒了君王儀態,抱著棺木喊母親,死也不放手,誰來勸阻都沒用。
仰知行跪在旁邊,不哭不鬨的,安靜的有些可怕。
風吹著雪揚進她衣領裡,她一動不動。
大將軍仰華庭是最先發覺她不對勁的。
那時眾人都在為長公主而哭,仰華庭跪在仰知行後方,齊磕頭時所有人都將頭叩在地上,惟有仰知行不動。
第一下,仰華庭以為是仰知行起身太快。
第二下,仰華庭注意到仰知行根本沒動。
第三下,她伸手去扶仰知行肩膀,隻輕輕一下,仰知行卻向前栽去!
仰華庭顧不得禮法,立刻撲向前護住仰知行腦袋,一摸,心中一驚。
這孩子的臉怎麼如此燙!
“寧兒!”
仰華庭立刻將她抱去側殿中,請太醫過來給仰知行診斷。
太醫瞧過後直念“阿彌陀佛”,這高燒若是再燒久些,仰知行今日也就沒命了。
那日直到半夜仰知行高燒才逐漸褪去,仰華庭一直守在她身側不曾離開半步,飯也顧不得吃。
午夜夢魘,仰知行躺在床上,身子止不住地顫抖,嗚咽出聲,眼淚順著眼角淌,錦繡的被褥被打濕了一片,她嘴裡直喚著阿娘,眼睛卻始終睜不開。
仰華庭看的心疼不已,將她擁入懷中,手拍著她後背,告訴她:“義母在。”
那夜的最後,仰知行在仰華庭懷中恢複平靜,睡了安穩一覺。
回想到這,仰知行鼻尖發酸,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小徑有侍女經過,那滴淚最後還是被她憋了回去。
*
仰知行剛回到邢府便有人來傳消息,稱死者身份查明了,她便連衣服都未來得及換,直接接過頌禧遞來的麵具,轉身就去了大理寺左斷刑廳。
掌管左斷刑宣黃案的是俞斯暨,三十上下,為人不苟言笑,但辦事效率極高。
“俞大人。”
“邢大人。”
兩人見麵後客套稱呼一句,沒有多話,便直接去了屍體旁。
夏季天熱,屍體容易腐爛,因此存放在冰棺中。但已腐爛的部位還是散發出濃濃屍臭,仰知行皺眉掩住鼻息。
俞斯暨將蓋在屍體身上的白布掀開,雖已見過屍體模樣,再看還是會有衝擊,仰知行胃裡又泛起惡心。
仰知行平穩了一下呼吸,側頭問俞斯暨:“是找到他的頭了嗎?”
俞斯暨搖頭,“沒有,但是從屍體特征和近日失蹤的人裡來看,他應該是儲風館的譚洲。”
儲風館是上京城有名的煙柳之地,館中清一色的男子,供人尋歡作樂。
譚洲這人,仰知行也有所耳聞。
他是儲風館的頭牌,傳聞他形貌俊美,京中不少女子都曾想一睹其容。
頭牌還有個規定,他若接客,便不再見其他任何人,他隨人回府,直至客人膩了。
俞斯暨說著,將白布一把掀開,屍體全貌展露在仰知行麵前,她腦袋空白了一瞬,隨即麻木地撇開了頭。
這位俞大人還真是…公事公辦…
她怎麼也不說一聲…屍體是裸的…
然而俞斯暨的目的就是讓她看屍體的下半身。
“其膫兒頂部嵌了塊玉,是儲風館的一貫做法,可中部還有被勒的痕跡,再結合身上的傷,可以推斷,他應是被虐待致死,死後才被割斷頭顱。凶手應該是名女子,與他有情仇。”
仰知行挺好奇有情仇這件事她是如何推斷出的。
俞斯暨答:“儲風館隻接待女客,而他背部被人用刀刻了兩個字———不貞。”
情殺呀。
哪家女子這般想不開,竟對儲風館頭牌動了真情。
仰知行繼續問:“去過儲風館了嗎?”
“還沒,剛查清便來找你了,有機會動手的人身份特殊,不便動靜過大。”
這倒也是,他畢竟是頭牌,想見他須得一擲千金,能為他豪邁一回的人非富即貴,不是貴族富商,也是富豪子女。
“那我們現在就動身,去儲風館看看。”
俞斯暨點頭。
沒帶手下,隻她兩人。
午時還未到,儲風館尚未開門,仰知行與俞斯暨進入時恰逢一女子昏沉著頭被人從裡麵扶出來,看樣子是昨夜尋歡作樂到現在才醒。
一進門鴇母便搖著扇子打著哈欠走過來,眼睛眯著,神態疲慵,“二位客人,還未到時間呢,館內暫不接客。”
俞斯暨肅聲道:“大理寺,來查案。”
鴇母這才睜大眼睛,瞧見戴著麵具的仰知行,握著扇子的手猛然落下,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瞪著雙眼睛看著仰知行。
“哎呦,我也是昏了頭了,連邢大人都沒認出,邢大人今日這身打扮倒叫人亮了眼,想必這位是……”
仰知行開口:“俞大人。”
鴇母雙手一拍,“對嘍,我還一時沒想起來,不知二位大人今日來是……”
俞斯暨不耐煩道:“查案。”
鴇母又兩手一拍,動作語氣極為誇張,“哎呦大人啊,您可彆嚇唬我啊,這儲風館向來是尋歡作樂的,哪來的案子可查啊。”
俞斯暨嘴角繃著,似乎不願再與這人說話。
仰知行寒聲道:“大理寺查案還不需向你稟報,你隻管回答就是了,有沒有案子我們自然知曉。”
鴇母還是有些忌憚仰知行的,聽了後隻瑟瑟地往後縮縮,“是我多嘴了,大人有話直問吧,我定如實回答……”
仰知行便也開門見山道:“譚洲身在何處?”
鴇母聽話兩個眼睛滴溜溜地轉,打著哈哈道:“譚洲身為我們館中招牌,自然是去接客了……”說完也覺得語氣有些生硬,還乾笑了兩聲。
俞斯暨冷冰冰的聲音傳來:“我隻聽實話,你最好不要給我耍花招,否則我便帶你去大理寺見識見識。”
鴇母一把年紀哪裡與大理寺的人打過交道,聽後聲音都開始打顫:“大人,我說的真是實話啊,譚洲確實是去接客了,他……。”
仰知行打斷她:“客人是誰。”
鴇母又縮了縮頭,眼睛低下去,不敢對她二人看,“這我可不能說啊,儲風館得對客人身份保密的。”
俞斯暨則問道:“譚洲何時回來。”
鴇母掐著手指算日子,“這我可說不準了,他何時能回來得看客人何時對他膩了,不過他這次走了也有半月了,我估摸著這幾日是該回來了。”
仰知行接過她的話,“他不會回來了。”
鴇母一時還沒理解其中意思,“這可不會,儲風館不接受贖身的,他得回來呀,他可是儲風館的活招牌。”
“他死了。”
鴇母表情僵在臉上,一時之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了什麼,愣了幾秒才結巴著問道:“大…大人…您方才說…說什麼?”
俞斯暨再次重複那句話:“他死了。”
鴇母呆楞住了,隨後尖聲叫道:“不可能!”
仰知行實在是沒了耐心,覺得與這老鴇糾纏實在是久,到現在沒探出一條有用的信息。
“帶走譚洲的客人,到底是誰?”
鴇母還沉浸在譚洲死了的消息中,口中呢喃著不可能,邊說身子邊往後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腰撞上台階,發出哎呦一聲。
隨後又像個老無賴一樣在地上撒潑,腳胡亂蹬著,手往身前的地上錘打,還一邊哀叫著“這怎麼可能呢”。
俞斯暨衝她嚴厲斥道:“閉嘴!帶走譚洲的人到底是誰!”
老鴇還是堅持那副話術:“大人,這我真的不能告訴您啊,這是客人隱私,我若說了,她定饒不了我啊。”
仰知行突然走到她麵前蹲下,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來,一副孤傲冷豔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叫人打冷顫,“你若是再不說,我現在就饒不了你,耽誤大理寺查案,讓凶手逍遙法外的罪責,你這條命抵得過嗎?”
老鴇嚇得眼淚直淌,臉上的脂粉也被融了去,花了一臉。
“大人…我若是告訴了您,您可千萬不能將我供出去啊,您得護著我啊大人,我真是良民啊,我沒犯過事兒啊大人。”
“你隻管說便是,大理寺定會護你周全。”
老鴇聽到此話才放下心來,示意仰知行再理她近些,仰知行身子前傾,那老鴇也將頭伸過來,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那日帶走譚洲的,是蘇家四小姐。”
說完她往後撤,努著嘴衝仰知行點點頭,仿佛再告訴她,她說的都是真話。
仰知行聽到答案後站起身,將匕首收回,和俞斯暨對視一眼。
俞斯暨則擰眉喃喃道:“蘇家四小姐……”
仰知行也在想著此人。
蘇家四小姐……
那不就是……
蘇尋曉。
仰知行心中冷笑一聲。
蘇尋曉啊蘇尋曉,瞧瞧你都做了些什麼。
她還未上門為江敘祁討回公道,她卻自己撞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