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兩名侍女麵麵相覷,都不敢上前一步。
江敘祁站在仰知行身後,低聲說道:“她叫…蘇…蘇尋曉,是…蘇菱曼…的…小女…女兒,邊上那位….是李…黛,翰…翰林院…李…大人的…的女兒。”
蘇菱曼便是同慶樓的東家,上京城裡有名的富商。
李黛此時也開口:“邢大人,我們各退一步,你給蘇小姐道個歉,今日這事就算了了。”
仰知行聽了此話嘲諷一笑,“蘇小姐,這樣吧,你給江公子道個歉,我便也原諒你了。”
“你!”
蘇尋曉氣得不輕,又揚著手想來打她。
李黛也不愧是李大人之女,腦袋機靈,知曉仰知行不會道歉,便換了套話術,“邢大人,我敬你才稱你一聲大人,想必你也不是個不講理的,畢竟無故掌摑蘇家小姐的名聲傳出去,可實在有違你身份。”
這番話對仰知行來說不亞於一團棉花,毫無威脅和殺傷力。
“你去傳啊,瞧瞧是我打蘇小姐的名聲不好聽,還是蘇小姐打江公子的名聲不好聽。”
她緊接著說:“先是派人壓製江公子,再是用水潑他,最後是打他,我猜的不錯吧。我不認識蘇小姐,也不知其脾氣秉性,但江公子為人我可十分了解,不僅我知道,上京城裡的百姓也知道,江公子可是出了名的溫良君子,從不與人起爭端。”
蘇尋曉氣的臉紅脖子粗,“你這個賤人!我一……”
“噢對了,蘇小姐方才說,你阿娘一定不會放過我的,那我便等著,我相信,在你阿娘來找我之前,仰將軍會先去蘇府登門拜訪的。”
說完仰知行便拽著江敘祁往外走,先前在門口撞見的兩名男子竟還沒離開,仰知行沒給他們一個眼神,直直地走。
其中一名男子欲言又止一番,最終隻在喉中發出一聲“哎”。
蕭溫序始終站在門外等著,在她出來前先一步回了包廂。
仰知行領著人一回到包廂便氣衝衝地將刀撂在桌上。
蕭溫序掩上門,踱向窗邊看酒樓的大門。
“她為何打你?”
江敘祁臉漲的通紅,不是害羞,是急的,他急的說不出話來。
這也是為何仰知行進去以後看見他臉上的巴掌印,二話不說就打了蘇尋曉一巴掌的原因。
江敘祁從不與人吵架起爭執,他連話都很少說。
因為他是個結巴。
他的結巴不是天生的,是八歲那年冬天生了場病。
當時正處臘月底,那年的雪格外大,沒日沒夜地下,上京城街道上的積雪足足有人膝蓋高,也是那一年,生生凍死了不少底層貧苦百姓。
江敘祁自小體質就弱,容易受寒著涼,那年他被凍的高燒不退,人也昏迷著醒不過來。可那時仰華庭正在邊關抵禦西陵,對此一概不知。
太冷了,請不來大夫和郎中,積雪也太深,馬車根本無法上路,消息遞不進宮裡,偏偏江崇德還是個瘸腿。
他這一生沒有一次像這樣痛恨過自己的腿。
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受著病痛煎熬。
家仆冒著生命危險終於為江敘祁請來了大夫,命是撿回來了,卻說不了話了。
這也是皇姐當年將她過繼給仰華庭的原因。
仰華庭征戰歸來看見自己的孩子變成了一個小啞巴,五天五夜沒出過府,卻又怨不了誰。
女帝自知北嵐國虧欠仰華庭太多,便將公主記到她名下,以此補償她。
十年過去了,在不斷的治療與恢複下,江敘祁也隻能結結巴巴地說話,情緒激動時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看著他漲紅地臉,仰知行無聲地歎了口氣,給他倒了杯水,手在他背後上下順著氣。
“阿兄,彆急,不用說了,我叫人拿紙筆來。”
江敘祁無法正常說話,但擅於寫字。
店小二送了紙墨毛筆上來,江敘祁寫時,仰知行就靜靜站在他身側。
蕭溫序始終站在窗邊,看著一樓的情況,也不時地遞過來一個眼神,與仰知行相碰時,沒說一句話,隻是眼眸深沉地看著,仰知行在對視後又不留痕跡的挪開視線。
一樓有動靜了。
蕭溫序衝仰知行勾手,兩人都倚在窗邊看同慶樓的大門。
先是那兩名男子出來,朝左麵離開,僅他二人。
再是蘇尋曉和李黛,跟著四名侍女,步伐招搖。
不對。
人不對。
衣服不對。
侍女的衣服和護城河邊看屍體的那名女子不同。
這幾人的身材也都不是瘦小型的。
她們不是一夥的。
仰知行想到什麼,又跑去外麵攔住一名店小二。
“我問你,酒樓除了正門外,可還有後門。”
“有的呢,後門在後廚那邊,是早晨送菜送米油才打開的,噢,晚上打掃衛生也會打開。”
“白天不開?”
“不開。”
仰知行心底的疑慮還是沒打消,她想去看看。
轉身走時突然被蕭溫序叫住。
“等等。”
仰知行回頭。
“過來。”
還是窗邊。
“看那。”
蕭溫序低著頭看窗外,衝窗外某處指了一記,仰知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窗戶的上邊,她們頭頂側邊的飛簷上,掛著什麼東西,此時露出一個小角。
仰知行當下扶住蕭溫序的肩。
“托我一把。”
她一隻手扶在窗邊,一隻手搭在蕭溫序肩上,腳踩上窗沿,向外攀去。
蕭溫序先是扶住她後腰,確保她抓到了可借力的目標時,再握住她小腿,一手托在她腳底,將她整個人往上舉。
仰知行的左手摸到飛簷,另一隻手奮力去夠飛簷上的不知名物品。
“拿到了!”
她沒來得及看那東西是什麼就胡亂塞進腰間兜裡,隨後兩隻手都攀上簷壁,好讓蕭溫序收回托在她腳底的手。
蕭溫序橫過來抱住她的兩隻膝蓋,一隻手向上,借力給她。
仰知行緩緩放開攀在簷上的左手,順著牆壁向下摸,直到摸上蕭溫序的掌心,十指相扣,撐在他掌心,右手也漸漸往下挪。
在感受到腳底碰到窗沿的那一刻,她懸著的心才緩緩落下。
可下一秒,腿上的力道突然消失,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停滯在空中,然後重重往下跌。
那一瞬間腦子是空白的,連呼救都忘了,整個人是懵的。
但預想的畫麵沒有發生。
腰後橫過來一隻胳膊,有力的,緊緊地圈住她,大掌貼在她側腹,那一瞬間全身的感官都消失了,唯有手掌覆蓋的那處,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熱,而掌心緊緊貼住的地方,開始發癢。
那是那年戰場上留下的刀疤。
蕭溫序捅的。
她整個人跌進蕭溫序的胸膛,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左手卻還攥在他掌心裡,十指相扣。
仰知行能清晰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淡香,像冬雪飄搖中隱約的梅香。
蕭溫序低下頭,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頸側。
癢。
他在她耳邊說道:“沒事。”
仰知行一顆心還在上躥下跳,耳邊似乎還能聽到心跳震動的聲音。
蕭溫序的聲音仿佛空穀回響,蕩在她耳側。
感受到腰上的胳膊鬆了鬆,她趕緊往後退一步,後腰撞上窗沿的折角,痛感蔓延全身。
仰知行右手扶上身後的牆壁,心還在撲通跳著。
她緩緩抬起頭,看向麵前的蕭溫序,他低著頭,一隻手背在身後,看不出情緒。
但,耳尖紅到滴血。
包廂內沉寂下來,隻聽得見包廂外和一樓街市的喧嘩聲。
“咳咳。”江敘祁的咳嗽聲從後方傳來,才將兩人的思緒拉回來。
仰知行手忙腳亂地將方才從飛簷上拾下的東西掏出來。
展開一看。
“人皮麵具!”
她怔愣地抬起頭,腦海中閃過一個人影,卻怎麼也抓不住。
蕭溫序微微皺眉。
“我們猜錯了。”
不是侍女。
不是……
“他…不是女子。”
電光火石間,那個身影終於清晰,一個矮小的身影浮現在眼前。
“那個人!”
慧春帶領她們上樓時,撞到她的那個人。
那個男人。
瘦嶙的,矮小的。
她們從一開始就猜錯了方向。
難怪這間包廂在她們來時還空著。
分明是那男人剛從裡麵換完裝出來。
仰知行懊惱地垂下頭。
若是當時警覺些,也不會白跑一趟。
“至少,這趟是有收獲的。”
她抬頭看向蕭溫序。
“這家酒樓,和凶手脫不開乾係。”
是啊。
她被撞時,慧春怎麼說的。
———“死水猴,喝了酒就是個睜眼瞎。”
要麼她們認識。
要麼,那男人是酒樓常客。
既然如此,隻需派人埋伏在酒樓裡,那男人遲早會來。
當務之急,是要分析出河中男屍的身份。
屍體既已被帶回去,也就不急於這一時了。
仰知行瞧見蕭溫序後方的江敘祁停了筆。
“阿兄,寫好了嗎?”
江敘祁點點頭,將紙遞給仰知行。
“我與蘇尋曉並不相識,隻與李黛有過幾麵之緣。今日我剛從書齋出來,便撞見她們四人,蘇尋曉將我攔下,稱要與我交個朋友,我還未來得及說話,李黛就替我應下了。之後她們四人又對我連推帶拉,將我帶來了這裡。進去以後蘇尋曉讓我與她喝杯酒,我說我身體不好,不便飲酒,她卻不信,讓人將我的雙手綁住,把酒往我口中灌。過程中言語諸多冒犯,我實在不願與這種人交流,便閉口不言,她見我不理她,就打了我。
仰知行看完胸口湧上一股氣,“這幾人簡直欺人太甚!北嵐功臣之子,也是她們能隨意玷汙的!”
仰知行拉著江敘祁站起來,“阿兄,我們現在就回去找義母,定為你討回公道。”
邊說邊拉著江敘祁往外走。
蕭溫序見她一副母雞護崽的模樣笑了笑,隨後抬腳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