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短短的一個多月，冬頎經曆了太多始料未及的事情，一切都與他預想的那般不同，曾經的經驗也似乎不再靈驗，一切都從零開始。

曾經，他為了不辜負母親的期待，承擔起照顧弟弟與父親的責任，即使住校，也不忘時不時叮囑弟弟，關心父親，一放假更成為維係這個家的關鍵所在，甚至在高考前夕，仍滿臉堆笑地接待父親帶回的“同事”。因為，他必須要去維護這個家的和諧、體麵，他答應過母親的事，他必須做到。

但是，自從上了大學，遠離了家鄉，他愈發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然而，他越是去感受，越是看不清。他慣性去服從社會的規訓、群體的期待，也把唯一動過的真心拋棄了。

冬頎就站在時間的路口，他不斷地去回望過往的路途，因為前方是一片迷霧。

慶幸的是，他遇到了一個風風火火的學姐，她天然有帶動全場氣氛的能力，也熱衷於把那些縮在角落裡的人給拽出來。

竇淑媛在群裡發了國慶假期搭夥兼職的邀約，沒有回家的人幾乎都被她動員來了。

他們去兩省交界的村鎮小學做一日的導遊，任務是帶著孩子遊玩南京的幾個著名景點，這種包車包餐、賺錢又有公益性質的兼職，幾乎沒人不願意去。

冬頎起了個大早，天剛蒙蒙亮便率先到了集合的地方。

“本來想勸你多休息彆來的。”竇淑媛隱隱擔憂。

“我沒什麼事，而且多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也有益於身體。”冬頎安撫滿臉愁雲的竇淑媛。

“早!”兩人說話間，一個聲音從遠處飄來，是夏珩。

竇淑媛立刻招呼，並遞上為幾人準備好的早餐，冬頎深吸一口氣，異常淡定地微笑道，“早!”

這一句稀鬆平常的寒暄倒讓夏珩大吃一驚，之前那個看到自己就躲閃回避、滿臉愁雲、欲言又止的冬頎似乎被人替換了，換成了幾年前夏珩剛認識的那個冬頎——禮貌客套，清冷疏離。

夏珩大口嚼著包子，眼睛仍舊上下打量著冬頎，眼前的冬頎依然毫無破綻，和竇淑媛有說有笑。

“你沒回老家啊？”夏珩試探性地搭話。

“嗯，也沒離家多長時間，就想借著放假的機會在南京逛逛。”冬頎平和地回答夏珩，不興波瀾。

“你弟沒說要你回去嗎？”夏珩刻意提起冬碩，想要勾起冬頎對過往的記憶。

“他國慶就放三天假，說是就呆學校了，我回去也見不著他。”冬頎保持著淡淡的語氣。

“哦……”夏珩不再說話，自顧自地吃包子，他明白這種狀態下的冬頎是無懈可擊的，冬頎隨即去幫竇淑媛分發早餐。

比起心存芥蒂，冬頎如若真的完全放下，更讓夏珩害怕，因為那將意味著自己變成了“普通同學”，那之前一個月，自己費勁心機的努力也將付諸東流。

夏珩決定了，無論如何，今天必須讓冬頎再次意識到自己的“特殊性”，既然目前不能複合，那就先成為了冬頎心裡的一根刺。

視線中的高樓大廈漸漸過渡到老舊矮樓，有那麼幾扇寶藍色的窗戶更一度讓人神回上個世紀，冬頎暗暗感慨，兩個小時的車程竟連接著兩個懸殊如此大的世界。

目的地到達某個村鎮小學，學生們早早在操場上列隊整齊，孩子們聽說今天來的都是南大的學生，紛紛伸長脖子一瞻風采，對於他們來說，北大清華過於遙遠，南京的大學則更具誘惑。

分配班級時，夏珩有意無意跟在冬頎身後，最後也如夏珩所願，他倆領隊的班級緊挨著，也分配到了同一個大巴車，夏珩偷瞄著冬頎的神色，然而，冬頎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隻顧著和幾個好奇的小朋友聊天。

上了車，夏珩本有意坐冬頎旁邊，結果，一個小男生見縫插針、一屁股坐在冬頎一側的位置，夏珩隻得悻悻地坐到後麵一排，一路上，好幾個小孩嘰嘰喳喳纏著冬頎，愣是沒給夏珩機會插嘴。

“夏老師，誰惹你生氣了嗎？你怎麼一直板著一張臉？”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旁邊飄來，吸引來的還有周圍人好奇的視線，包括冬頎。

夏珩立刻舒展眉頭，清了清嗓子，“沒啊，我哪裡生氣了？”

“夏老師肯定是剛被女朋友甩了!”搶位置的小孩不合時宜地大聲嚷嚷道，此言一出，引得車裡眾人哄堂大笑。

夏珩難以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十歲的小屁孩調侃到無言以對，下意識地望向冬頎，冬頎也被小孩突如其來的一嘴嚇一跳，但仍能麵不改色地捏了捏小孩的臉頰，勸告他不要亂講話。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第一站，紀念館。莊嚴肅穆的氛圍讓兩隊人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冬頎小聲地在旁邊講解著，孩子們都格外認真地聽著，就連夏珩帶隊的班級也都望向冬頎。

夏珩自己似乎也成了孩子們中的一員，聽著冬頎娓娓道來，眼神也不曾片刻從冬頎身上轉移。

“夏老師，你怎麼不講一講？”一個童聲點醒了看得入迷的夏珩。

“這……額……冬老師講這麼好，我們就聽冬老師講唄!”

冬頎瞥了夏珩一眼，繼續投入在給學生的講解中，這份不為所動的淡定令夏珩隱隱擔憂，他必須得做些什麼了。

午餐時分，孩子們被班主任領著去吃中飯，幾位大學生也終於可以休息片刻，他們圍坐在一起，邊閒聊邊吃著午飯。

剛剛在紀念館裡滔滔不絕的冬頎，此刻變得沉默不語，在一旁靜靜地望著金光閃爍的湖麵。

夏珩猶豫片刻，端起飯盒，一屁股在冬頎身邊坐下。

“學姐……下午……”冬頎邊說邊看向身旁的人，發現是夏珩的瞬間，笑容往回收了幾分。

“怎麼，不歡迎我？”夏珩戳破了這份尷尬。

“不會。”冬頎收拾收拾，給夏珩騰出更大的空間。

“這景色真不錯!”

夏珩跟著冬頎一起觀賞湖麵跳動的光斑，冬頎低聲應和著，兩人短暫沉浸在靜謐祥和的環境裡，慢悠悠地吃著飯，漸漸地，連用筷子夾菜的節奏都變得一致，仿佛一切都還是曾經的模樣。

“我聽說……你中度貧血……？”夏珩按耐不住的關心打破了這份寧靜。

“嗯，不過已經好了。”冬頎一副稀鬆平常的模樣。

“真的!？”夏珩轉過身，語氣也加重了幾分。

冬頎餘光感受到夏珩的鄭重，心中泛起了一圈漣漪，但片刻便恢複平靜，“真的。”

“之前沒發現嗎？”夏珩又想追問，又怕再次嚇跑冬頎。

“應該是暑假兼職的時候太累了，然後那幾天因為天氣熱，也沒什麼胃口，一下子就病倒了。”冬頎的直覺告訴自己，夏珩可能把“分手”和“生病”聯係到了一起，他不願去相信這個猜測，但話裡話外都在澄清。

“原來如此……”夏珩鬆了一口氣，同時也落寞了許多。

他慶幸沒發生冬頎身患絕症，不得以與自己分手的狗血劇情，但又不得不去麵對毫無爭議的冬頎無客觀原因、主觀想要分手的事實。他也為前幾日夜夜難寐，胡思亂想的自己感到羞恥。

“夏珩。”

冬頎忽如其來的呼喚讓夏珩猛得一激靈，那瞬間，夏珩隻覺這一聲是邁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從過去風塵仆仆而來。

“其實這句話早就想和你說了，”冬頎轉過身，注視著略顯慌亂的夏珩，“對不起。”

秋風不合時宜地刮起，卷起冬頎的幾縷發絲，搖曳著勾動夏珩本就即將錯亂的心弦，冬頎的眼眸，亦如那波光粼粼的湖麵，明暗交錯，令人捉摸不透。

“對不起什麼？”夏珩明知故問。

“你明白的，”冬頎垂眼笑道，“本來，這句話我打算永遠爛在肚子裡，但再見到你，我沒辦法不去正視自己的內心，我也不敢奢望你會原諒我，我隻是單純想對你說，”

“對不起。”冬頎抬眼，對上夏珩失焦的雙眸。

兩人靜默地對視著，縱然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發一言。

“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了，我們向前看吧……”

冬頎語氣閃過的幾分不堅定被夏珩精準捕捉。

“你確定你可以做到嗎？”夏珩追問。

冬頎攥緊了手掌，一咬牙，肯定道:“我可以。”

夏珩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他雖不能完全看透冬頎所想，但三年的朝夕相處，隻是說謊時，眨眼間睫毛的微微顫抖都像是一幀一幀的慢放。

夏珩微微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的擔憂並未成真。

夏珩瞬間恢複了平日的模樣，玩笑道:“那就好，竟然如此，那以後，我們也就沒有必要再避嫌了，加個聯係方式吧。”

“Q嘛……”冬頎心虛道。

“Q就算了，你都把我刪了，我才不要加你，微吧。”夏珩肆無忌憚地把玩冬頎的心態。

“我沒有微……”冬頎小聲嘀咕著。

“現在就注冊一個，不會我來教你。”夏珩迫不及待上手要幫冬頎下載應用。

“我自己來吧……”冬頎拿回手機，按照提示注冊起賬號，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填寫微信號，冬頎連試了幾個都提示重複。

“怎麼，太多重複了？”夏珩好奇地湊近，“你設置的什麼微信號？”

“就是姓名縮寫+生日，後麵再加幾個數字，都顯示重複。”

夏珩一把拿過手機，立刻連點了一串字符，沒給冬頎過目便點擊確認，一下子就通過了。

“呐，給你。”

冬頎接過手機念起微信號，“HPLX199……HPLX是什麼意思？”

“你猜!？”夏珩露出狡黠的笑容，就像過去無數次捉弄冬頎時一樣。

冬頎不再追問，忽略一旁的夏珩，自顧自地填寫信息，“你微信號多少，我搜一下。”

就這樣，夏珩成為了冬頎第一個好友，記憶中第一次加夏珩Q時，冬頎被他五花八門、閃閃發光的圖標紮眼。

現在，他的微信資料頁倒是清簡得多，一個男生摟著一隻邊牧的卡通頭像，簽名寫著:

“珩佩流響,纓紱有容。”

“頭像好看不，我特意在網上找畫手畫的。”夏珩炫耀道。

“這是妞妞啊，畫得挺像。”冬頎避重就輕地評價道。

“旁邊那個難道不像嗎？”夏珩堵住了冬頎的“退路”。

冬頎猶豫片刻，小心翼翼道:“挺像的，就是好像……給你塗白了……”

“哈!藝術化處理，懂不懂，嘖嘖。”夏珩突然反應極大地辯解道。

兩人嘻嘻哈哈了好一會，仿佛將他們之間的時針撥轉回剛認識那會兒。

回去的路上，眾人都疲憊地癱在座椅上，唯有竇淑媛仍精力充沛，馬不停蹄地編輯照片發動態。

不一會，夏珩便從後座嚷嚷道:“什麼時候偷拍的，怎麼發動態也不跟我說一聲呢？暗戀我？”

眾人起哄地笑起來，冬頎也掏出手機查看。

那張照片裡，冬頎和夏珩在湖邊並排坐著，波光粼粼的湖麵裁出他倆的剪影，縱然是背光，兩人臉上揚起的笑容也似乎清晰可見。

冬頎放下手機，片刻後，再次拿起，點開那張照片、長按、保存。

夏珩在朋友圈發了一個九宮格的動態，這張照片被他放在了最中心的位置，配文:

“又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