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真相(1 / 1)

錦心是在九歲時被雲巍撿到的,帶上九足山後就自然而然地做了他的妖奴。

那時的雲巍剛剛失去生母,在滿目素白的九足山裡,唯一能看見的鮮活顏色,就是錦心那身赤色狐狸毛。

修行苦悶時他便捉了錦心來作畫,畫她身上火紅的顏色。

無論春夏秋冬,錦心在他作畫時總能在庭院中央枕風眠雪,保持長時間一動不動。

每每作畫結束後,雲巍總要拿一碟子點心犒勞,像喂貓兒一樣喂她。小小的狐狸睜著一雙滴溜溜的圓眼睛,尾巴不自覺地搖起,吃點心時輕軟的舌頭不小心卷到他的手指,總是莫名令他呼吸一窒。

“你在勾引我嗎?”

不過十三歲的孩子,也不知道從哪兒學會了“勾引”一詞,還問的這般認真。

小狐狸抬起一張無辜懵懂的臉,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

“什麼是勾引?”她問的也很認真。

雲巍想了想,覺得她還太小了,沒法理解這麼深奧的詞。

於是轉而諄諄教導:“以後看人的時候,不要用這麼楚楚可憐的眼神,也不可以過於嫵媚。”

“更不可以笑。”

小狐狸錦心立刻嚴肅起來:“我沒有笑,也沒有可憐。”

“唔……什麼是嫵媚?”

她思考的時候略微歪著頭,眯著眼睛看他。

雲巍按著心口悄悄吐了口氣,告訴她:“你現在這樣就是嫵媚。”

錦心皺著眉頭往後縮了縮,看著又有幾分楚楚可憐。

“可是我沒有嫵媚呀,狐狸都長這樣的,從小到大都這樣的。”

雲巍歎了口氣。

“所以說,你們妖獸一族天生就會蠱惑人心。”

錦心便低下頭去,仿佛自己天生就有罪一般,她情緒低落,也沒有討好,但那耷拉下去的耳朵,毛茸茸的,就是叫人心疼。

從那以後,她知道了,生為妖獸,便是原罪。

他們,是天生的賤種和奴才。

或許是熟能生巧,後來雲巍作畫的速度漸漸提升,也不再隻畫錦心一人,但大家都知道,雲巍始終是偏愛她的。

隻是,她依然改不了狐妖的習性,行動間腰身如柳,看人時媚眼如絲,所有人都覺得是她勾引的少君。

但她隻是,正常行走,正眼看他罷了。

當劍身穿過胸膛,血染了那身少君贈予的華裳,透骨的冷意傳來,錦心在痛苦到來前卻先感覺到了心頭一鬆。

如果這是她的原罪,如果這是她成為妖奴的理由,那就讓她這副身軀徹底地毀掉好了。

讓罪孽,在她身上終結。

從今往後,敕勒原的狐狸,都可以肆意地跑,肆意地笑了吧……

“錦心——”

身後,一隻手牢牢將她攬住,雲巍皺著眉低頭,整個人都在發狠:“誰許你不聽我的話了?給我活著,聽明白了嗎,我要你活下去——”

錦心看他一眼,她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

周遭到處都是兵刃相交的聲音,敕勒原妖獸們奮力發出的嘶吼蓋過了雲巍焦急的聲音。

他雖舉棋不定,但最後時刻到底還是站在了妖獸的對立麵,就像從前很多次一樣。

錦心閉上了眼睛,心想,這一次,她不想再做那隻被溫水煮熟的青蛙了。

……

那邊燭陰山弟子幾乎已全軍覆沒,三方混戰的場麵令還在一旁觀戰的萬凰山弟子彷徨不已,有人上前小心翼翼問賀蘭天驕:“仙君,我們當真不出手嗎?”

賀蘭天驕收起手中的照影鏡,遞給身後一名弟子,道:“速將此間境況報予無疾,就說,我自會看著辦。”

等那名弟子禦劍走遠,他這才扭頭看向問話之人:“本座帶你們來,可不是要你們無謂送命的。”

說罷,他一人催劍進入戰場,隻給眾人留下一句“原地待命”。

賀蘭天驕循著洛北舟與葉鳴軒的身影而去,見兩人正打的難舍難分,果決之下橫插一劍將兩人格開,隨後扭頭對葉鳴軒道:“你且看看身後,如今的形勢,你們可贏不了。”

他的身後,三方人馬亂戰一團早已死傷無數,唯一能看的出來的,就是妖獸以數量絕對壓製,令虎鶴山與九足山的弟子陷入了負隅頑抗的境地。

“你到底是哪邊的?!”葉鳴軒憤然質問他。

賀蘭天驕沒有回答,隻是雙手結下蓮花印,霎時間寒冰自他腳下開始凝結蔓延,短短幾息整個戰場都被冰凍起來,在場所有人自腳底起被寒冰禁錮至膝蓋,半分動彈不得。

兵戈眨眼即止,所有人抬頭驚惶張望,然後開始試圖掙開桎梏。

巫風瀾率先反應過來,看向賀蘭天驕所在的方向,這是賀蘭氏曆代仙君最為精通的洛澤仙法。

她凝神靜氣強行化出真身打破了堅冰束縛,其餘妖獸見了紛紛效仿起來,破冰之後再看那些仙門弟子,尚且猶自掙紮,待要舉起兵刃趁人之危,卻被巫風瀾一聲喝住。

“住手!”

“雲荒子民聽令,此刻起,所有人不可妄動!”

妖獸們齊聲應下,沒有任何人遲疑:“是!”

巫風瀾看了看腳邊被整個凍起的申屠萬古,確定他暫時逃脫不了,這才朝著賀蘭天驕走去。

“萬凰仙君要做什麼?”

兩人視線相接,一觸之下,各自在心中有了猜測。

賀蘭天驕問她道:“風瀾姑娘你至今沒有解決燭陰仙君,尚留著他苟延殘喘,又是想做什麼?”

巫風瀾沉默片刻,直言道:“申屠氏開山至今所背負的罪孽,尚須他親口認下。”

賀蘭天驕聞言,手中立刻展開一物。

“可是七百年前,山海國戰敗之隱情?”

巫風瀾與洛北舟對視一眼,方才她在心裡已經有了些猜測,果不其然,這人的目的與他們一樣。

而他手上所呈,乃是賀蘭氏開山至今詳細記錄曆任仙君言行的仙山起居注,其內容不摻一絲虛假,明明白白可追溯至開山祖師那一代。

在場之人唯有葉鳴軒和雲巍不知內裡乾坤,隻不過雲巍此時抱著赤狐屍身根本無暇他顧,也就隻有葉鳴軒一人茫然怒斥:“七百年前的事,何來隱情!你們到底在謀劃些什麼?!”

巫風瀾看向他道:“你為何不問問,燭陰山申屠氏都對你們隱瞞了些什麼?”

賀蘭無疾打開仙山起居注,肅然道:“本座公開起居注雖冒犯先人,但曆史之錯誤不該任由塵埃掩埋,理當撥雲見日,為曆史正名,後世之人更應以史為鑒,引以為戒。”

隨後,他念出了起居注中的一段。

“萬凰曆164年申時一刻,仙君自虛聞論道而歸,至暮食仍長籲短歎,少君蘅竺問之,答:自仙門論道以來,從無飛升之先例,故虎鶴仙君納一奴仆所言,嘗以金丹試之,此舉有違天和,諸君拒納之,故其奴仆申屠氏勸言,可剖妖丹以替金丹……”

山海國尚存於世間之時,仙門之中位列世家之位的隻有洛氏、賀蘭氏、雲氏及葉氏四族,其中並無申屠氏。

當年的申屠氏,還隻是虎鶴仙山裡一介灑掃奴仆,因偶然奉於虎鶴仙君麵前,聽人談起飛升之事,見自家仙君困擾,便壯膽獻計,令其嘗試以金丹煉化,助其修行。

但剖人金丹未免有失人道,恐引得三家聲討,於是申屠氏又生一計,提出用妖獸身上的妖丹代替人修的金丹,若一朝飛升,則足以證道。

當時的虎鶴仙君雖覺此法不妥,但因困於飛升瓶頸,心中難免蠢蠢欲動,最終還是聽信了申屠氏讒言。

這申屠氏年紀輕輕能言善辯,令其餘三家無可反駁,而虎鶴仙君妄念一起,心眼蒙塵,當即與申屠氏立下約定,若妖丹一事能成,將助其成為世家第五。

申屠氏的計謀毒辣非常,先是令仙門弟子無故挑釁山海國妖獸,迫使他們憤起衝突,引得雙方流血,而後以山海國妖獸違背互不侵犯條約,施壓當時的妖王,讓其主動獻上犯事妖獸,引起國內民憤。

果不其然,民憤愈演愈烈,彼時山海國有一名將叫做鬆延,忍無可忍之下帶兵與世家對峙,雙方皆有損失,但四家咬定他侵犯在先,逼迫妖王不得不將其處死以避免更大的爭端。

落到仙門手裡的妖獸儘皆被虎鶴仙君秘密剖了妖丹,哪知煉化服用之後卻並無飛升跡象,申屠氏又勸其加大煉化妖丹的數量,於是與山海國的摩擦仍在不斷升級,最終使得妖王憤然與世家開戰。

然而,山海國善戰之主力早在一開始就被消耗完了,被迫開戰的妖王又怎敵得過早有預謀的仙門正派?

最終山海國大敗,以妖王簽下可恥的永世為奴之約落下帷幕。

自此,不但開啟了妖獸一族長達七百年的妖奴曆史,也讓虎鶴仙君徹底驗證了妖丹無用一事。

而申屠氏,在此之後不僅占了燭龍盤踞的仙山,還鼓動四家封印了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成功躋身仙門世家之位。

虎鶴仙君後知後覺,此事之中,唯一“飛升”的,隻有申屠氏一人而已。

而玉虛山洛氏與萬凰山賀蘭氏,在又一次的虛聞論道中聽得二人反目,這才發覺自身竟被一奴仆玩弄於股掌之中。

當此之時,妖王早已含恨而逝,妖族公主被他們親自封入泥沼,世間妖獸皆淪為妖奴,大錯已鑄,實難挽回。

此後,兩位仙君相繼退位,帶著愧疚早早身隕道消,儘管如此,卻也未能改變曆史分毫。

相反,曆史的車輪下,無情碾壓了無數的妖獸,將罪惡的轍痕無限加深。

現在,曆史的塵埃被人鼓起勇氣撣去,扯下了根本不存在的遮羞布,無論是人還是妖獸,心裡都充斥著前所未有的震驚。

雪山的風,刮得人骨頭生疼。

若是恨意能夠殺人,此刻,這片荒蕪的土地上應該早已血肉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