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抉擇的小事(1 / 1)

“沒想到短短四年,那女子竟已進益到如此地步!”

葉鳴軒收起照影鏡,轉身看見旁邊幾個被列缺之威劈中的弟子,僵直倒地至今站立不起,紅色爬藤狀的疤痕遍布全身,無一不是痛苦至極。

年幼時的陰影再次映入腦海,手衣下的皮膚如被螞蟻啃噬,令人焦躁難捱。

“少君,我們要追上去嗎?”身旁一個虎鶴山弟子問道。

葉鳴軒看了眼洛北舟他們離去的方向,思忖片刻,搖了搖頭:“就我們這點人,且不說洛北舟不好對付,那女子帶來的三萬人馬就夠我們頭疼的。”

“走吧,回去見了姑姑再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他方才躲在暗處看了全程,此時帶人悄悄退走,以為沒人發現,殊不知萬古早已朝他這邊看了一眼。

世家之間全無情分,隻有利益,在今夜雙方都已有了更為深刻的認知。

虎鶴山上,葉天音靜靜看完了照影鏡留下的畫麵,雖然不著痕跡,但葉鳴軒還是看見了她途中一刹那的僵住。

同樣愣了一瞬的,還有他的妹妹葉鳴蟬。

她的心思,他一眼就能猜到,但姑姑的心思,他看不明白。

葉天音將照影鏡放在麵前的幾案上,一旁的博山爐裡煙霧正嫋嫋升起,深沉而寧靜的檀香氣味縈繞開來,令她緊繃的心神放鬆了不少。

“鳴蟬。”

她喚了一聲,葉鳴蟬立刻回神,低聲回應:“姑姑?”

葉天音看著她年輕姣好的麵容,眸光裡透出一絲同情。

“蟬兒你要記住,不要去期待一份不可能的感情,也不要去在意那個與你並不合適的人。”

“有時候,不合時宜的多情,隻會毀人一生。”

葉鳴蟬沉默著低頭,捏著裙擺的那隻手骨節微微泛白。

“蟬兒記住了。”

葉天音這才看向一旁的葉鳴軒,沉著開口道:“你說那女子足足帶了三萬人?”

“是。”葉鳴軒應道,“與申屠萬古一戰目測死傷千人左右,那女子自己也身受重傷。”

葉天音沉吟片刻,道:“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我推測她在敕勒原絕不止有三萬之眾。”

“若果真如此,事情可就麻煩了。”她看向葉鳴軒,“這女子所圖甚大,光憑我們是不夠的,得聯合那三家,往敕勒原一探究竟。”

葉鳴軒猶豫道:“隻怕不好辦。”

申屠氏倒還好說,剛與那女子結仇,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放過她,但賀蘭氏與洛家交情匪淺,恐怕輕易不肯讓洛北舟為難,而九足山雲氏父子,又是對無利不起早的牆頭草。

葉天音何嘗不知,但眼下境況不同以往:“事關仙家利益,容不得他們不辦,你放心,到時我親自和他們談。”

與申屠萬古宣戰之後,四家說不得要聯手針對敕勒原這一點,巫風瀾和洛北舟早就想到了。

這一次巫風瀾傷上加傷,連坐起來都難,直接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滿長老是又氣又心疼,氣她逞強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心疼自己原先給她喂下的丹藥都白費了。

這敕勒原上土地貧瘠,要啥啥沒有,他還費了老大的勁把他的煉丹爐和草藥都給搬了過來。

沒錯,洛北舟這次拖家帶口直接把玉虛山弟子全部遷到了敕勒原,隻留下了王乾一與幾個弟子留守仙山。

他不在仙山,申屠萬古也不至於以強欺弱為難幾個守門弟子,更何況洛北舟已提前與賀蘭天驕打了招呼,將玉虛城內外的百姓暫時托付給了萬凰山。

若他與阿瀾命喪敕勒原,那便是永久托付。

巫風瀾養了半個月,已經能坐起來了,洛北舟這段時間一直守著她,就連喂飯喂藥都是親力親為。

他給巫風瀾背後墊了幾個軟枕,拿著羊角梳給她輕輕梳頭。

“今日看著,氣色好多了。”

巫風瀾垂眸看著自己的指尖,輕聲問他:“星河他們,已經入殮了嗎?”

撤回敕勒原之後洛北舟便安排人去仙洲交界處斂了星河他們的屍骨,因為人數太多,隻能將他們就地埋在樂遊仙洲地界,在入殮之前從每一個妖獸身上都割了一縷毛發,千裡迢迢帶回敕勒原掩埋,也算是魂歸故裡。

“嗯,沿路都有為他們招魂,我想,他們會找到回家的路的。”

聽他這麼說,巫風瀾眼睛又酸澀起來。

她攥緊了手指:“我必須要比申屠萬古恢複的快,他一旦緩過來,必定聯合三家殺入敕勒原。”

“這一戰,關係著敕勒原所有妖獸的生死存亡,我絕不能成為大家的拖累。”

洛北舟放下梳子,輕輕撫平她皺起的眉頭:“彆擔心,這次我與你一起麵對。”

巫風瀾握住他那隻手,看著他道:“洛北舟,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他不光賭上了自己的性命,也賭上了玉虛山的榮耀和未來,若是敗了,修仙世家中將再無洛氏一族的存在。

“阿瀾。”洛北舟目光繾綣地望著她,“我做事,從無後悔。”

“我這麼做不僅僅隻是為了你,也是為了將錯誤的曆史擺正。”他回握巫風瀾的手,力道很輕,卻很堅定,“我想,曾祖在世時之所以向荒雲姑姑講起那位故人與山海國的故事,便是想將自由的種子灑在她心裡。”

“他想讓妖獸們奮起反抗,去擺正曾經走錯的曆史,但隻有妖獸去努力去犧牲是不夠的,犯下錯誤的人也該正視曆史,直麵自己的錯誤,雙方朝著同一個方向使力,才能通往正確的道路。”

“現在,”他深邃的眉眼中充滿了勇敢和無畏,“無論生死成敗,隻要我輩敢為人先,往後,自會有無數的人站出來。”

巫風瀾與他掌心交握,肌膚相貼,就像他們此刻的心,不分彼此。

世上之事,隻要有第一個人站出來,往後就會有千千萬萬的人效仿,就像最初那位想要光複山海國的妖奴,她雖倒下,但總會有人繼承她的遺誌,那些人裡,包括她的母親荒雲,包括敕勒原的每一個妖獸,也包括她。

巫風瀾始終堅信,星星之火,終將燎原。

在她休養的這半個多月裡,滿長老除了給她煉丹治傷,也順便給其他妖獸檢查了一番,現在整個敕勒原裡,當屬他最忙。

“那些個受了傷的妖獸倒還好說,吃點丹藥養養也就好了。”滿長老對著巫風瀾一臉發愁道,“難的是從燭陰山帶回來的那批妖獸,他們身上那點皮肉傷是治好了,可就是……瞧著不大對勁。”

此時巫風瀾已經能夠下床走動,她被洛北舟攙扶著在屋門前散心,順便曬曬難得的太陽,聽見滿長老的話,不禁疑惑道:“怎麼個不對勁法?”

滿長老歎了口氣,回她道:“那些人吃喝拉撒都在屋裡,怎麼勸都不肯出門,一見到我們就躲。還有那些孩子們,見人就下跪磕頭,不叫吃飯是堅決不敢動一下飯菜的。那幾個懷著身孕的,偶爾還捶自己肚子,都見紅了也不見停手,若非發現的及時,恐怕都得一屍兩命。”

巫風瀾沉默地聽著,心裡大致知道,他們應該是心理出了問題。

在燭陰山裡,他們連普通的牲畜都不如,行走坐臥乃至生死都不能由自己決定,就連死了也要被人擺布成活摩羅,在這樣的環境下,生與死都是煎熬,精神異常或許隻是一種自我保護罷了。

“噢,還有……”滿長老滿臉惆悵,繼續道,“那個阿苔,懷孕了。”

“她看著也不是很對勁。”

滿長老頭疼啊,他一個丹修,愣是煉不出能治他們的丹藥來,縱觀這些人裡,也就巫風瀾的傷對他來說難度剛剛好,既能滿足他的好勝心,也不打擊他的自信心。

巫風瀾被他這個消息給驚到了,她與洛北舟對視一眼,雙方眼裡都有些難以置信。

阿苔若是懷孕了,那……大概率是申屠太一的孩子吧?

巫風瀾在得知消息的當天就親自去見了阿苔,莫離給她單獨安排了一個帳篷,裡麵一應用具都很齊全,連被褥都是新做的。

阿苔攏著犛牛絨披風,靜靜靠坐在床上,僅僅露出一張臉,也能看出整個人瘦骨嶙峋的狀態。

巫風瀾心裡有些難過,事到如今她仍然對她感到自責,若非虛聞穀中她阻那一下,或許阿苔就不用受這許多苦了。

她手裡端著兩碗藥,放在了阿苔麵前。

“過不了多久,敕勒原就要起戰事了。”巫風瀾看著她,輕聲道,“也許那一天,我們都會死,又或許,我們將迎來徹底的自由,誰也說不準。”

“所以我決定,今天不吃地葫蘆,晚上大家一起吃肉。”

“我還決定,今晚不睡覺,守著看一眼日出。”

“明天再看一眼日落,後天打算去一趟方家村,把我的馬奶酒方子傳給方葛生……”

她說了一堆無關緊要的事,阿苔靜靜聽著,忍不住把目光轉到她身上。

巫風瀾對上她的目光,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你看,死之前的事,都是些小事而已。”

“是我們都能抉擇的小事。”

“即便我們抉擇不了輸贏,但至少在命運決斷之前,我們是自由的,我們可以決定,自己要怎樣地活著。”

她握住阿苔蒼白又冰冷的雙手:“你也可以抉擇,是打掉孩子獨自生活,還是帶著它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若是獨自生活,你可以養幾頭犛牛和幾匹馬,每日給犛牛擠奶,天氣熱了給犛牛剪毛,織成氈子賣給外麵的人;閒了就騎著馬,看遍敕勒原的每一個角落;老了有年輕妖獸給你下葬,就埋在敕勒原的土下,旁邊會有我們與你作伴,誰也不會孤獨。”

“若是要生下孩子,你還是可以牧牛放馬,閒時給孩子做幾件衣裳和鞋子,給他講故事,背著他去串門;等他長大了,教他騎馬,教他放牛,他若是有了意中人,興許還能給你生個小孫孫;老了以後他親手送你入土為安,我們還在泉下作伴。”

阿苔聽得呆住,巫風瀾用力握住她的手:“要是這一戰輸了,我們一起死。”

手背上傳來她熾熱的溫度,阿苔看向那兩碗藥,終於流下一行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