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信敕勒原(1 / 1)

殷紅的血,從閣樓到山門,淌了一路。

巫風瀾腳步虛浮,渾渾噩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此刻隻希望眼前一切都是大夢一場。

然而懷裡晴藍的屍身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方才經曆的所有,都已無可挽回。

她的晴藍,馬上就要嫁給她最愛的那個人了啊……

崇雲還在等著那場屬於他們兩個的婚禮。

在出發來萬凰山的前一個晚上,她還在跟她暢想未來,說要等妖獸們獲得自由的那一天再與崇雲生下孩兒,一家十幾口一起在敕勒原牧馬放羊。

他們要像其他妖獸們一樣,一家上百口,四世同堂。

然而這個夢想,她再也無法實現了。

為什麼,偏偏……是晴藍?

巫風瀾低頭,不知從哪兒滴下的熱血打濕了垂耳兔身上柔順的黃毛,她趕緊握住袖子給她輕輕擦拭。

記得在玉虛山上的時候她就很喜歡用真身去逗弄山腳下的小孩兒,巫風瀾曾問過她,人與妖獸如此水火不容,為什麼還那麼喜歡人類。

她至今還記得晴藍當時說話時的溫柔神情,語氣裡滿是神往和遺憾。

她說:“人,是很奇特的存在。”

“我們妖獸看見春天時,會想著繁衍和捕食,但是人們卻會想用詩歌讚美春天的複蘇,在他們眼中春日裡的花和草,雨和風都值得讚歎;冬天,我們畏懼寒冷和食物匱乏,可是人們卻能分心去感慨大雪的美,連寒風和落葉都被賦予凜冽的風骨。”

“未化形的獸看見我的真身,會想著可以吃;而妖獸看見我,隻會覺得太弱了;唯有人類,會覺得可愛、美麗,好像任何東西在他們眼裡,都有美的一麵。”

“我很羨慕這樣的人類,要是能好好相處就好了……”

巫風瀾想,她雖為妖獸,卻比人更高尚,因為她從醜惡的人性裡,看到了美好的那一麵。

而人,世家之人,永遠也看不到妖獸的美好。

“我不是說過,不管發生什麼,隻管保全自己,為自己而活嗎?”

巫風瀾一開口,聲音顫抖的不像話。

喉嚨裡似有石頭哽住。

“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阿苔的事情,巫風瀾從未忘記過,她一直在等合適的機會,等著洛北舟能夠解開同生共死契的那一天,手刃申屠氏,放她自由。

可是晴藍……為什麼這麼著急,為什麼不能再等一等?

可是,這就是她的晴藍,為了他人,可以奮不顧身。

巫風瀾擦著她身上的血漬,然而她越擦,落在垂耳兔身上的血就越多。

巫風瀾的手,止不住的顫抖。

不知何時,她麵前多了一個高大的人影。

她抬頭,看見崇雲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站在那裡。

巫風瀾感覺肺裡的空氣全部被抽乾,她已經呼吸不過來了,有什麼東西正從她的身體裡快速地流失。

“對、不起……”

“我沒、護好她。”

她抖著手將晴藍的屍身遞到崇雲手裡,而後眼前一黑,栽倒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昏過去的最後一刻,她還在想著,她愧對崇雲……

她終究還是,負了自己在雪山下許出的諾言。

巫風瀾不知道,自己倒下前的模樣有多狼狽。

崇雲從未見過有人流著那麼多血,卻依然能夠步履蹣跚地向前,身後一灘灘的血跡像沿途開出的彼岸花叢,每走一步都令人心中發顫。

洛北舟及時趕至,接住滿身滿臉被鮮血浸透的巫風瀾,那一瞬間他的心仿佛被人死死扼住,同生共死契的牽製更是令他不受控製地感到天旋地轉。

這一刻他的心裡隻有一個念頭。

阿瀾與他,生,雖未同衾,死,定要同穴。

他看向失魂落魄的崇雲,沉聲道:“阿瀾撐不了多長時間了,你有兩個選擇,要麼現在去殺了申屠太一,我和阿瀾與你一同赴死。”

“要麼,吞下你的眼淚,回去從長計議。”

崇雲抬起一雙猩紅的眼睛,望向巫風瀾蹣跚走來的那條路,他要踩著她的血,去葬送自己和整個敕勒原的未來嗎……

片刻的猶豫,卻像是糾結了半生。

終於,他轉身,咬碎銀牙:“帶主公走!”

在葉天音和雲逐流帶著眾人追過來時,他含恨化出真身。

晴藍伏在他的背上,最後一次被他背著,走完了漫長而又極短的一程。

從此以後,巫風瀾再也無法看到,雄鷹馱著雌兔,漫天翱翔的畫麵。

就連昏沉的夢裡,她都在不斷地為此流淚。

有人一遍一遍擦拭著她眼角淌下的血淚,哽咽著呼喚她的名字。

她以為是午夜夢回,晴藍在叫醒她這場焚心的噩夢。

巫風瀾豁然從床上睜眼,胸口劇烈起伏著,鮮血浸染的眼睛如同從地獄歸來。

“風瀾大人!”

一聲哽咽的呼喚,巫風瀾急切又茫然地看去,床前是心急如焚的小滿……

不是晴藍。

晴藍死了。

那不是一場夢。

她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也不知是從哪裡湧出的一股力氣,跌跌撞撞走到桌前,坐定後,她麵色平靜的可怕。

“給我紙筆。”

“叫壇陽和星河他們來。”

她無比平靜地說出這兩句話來,然後一動不動,連眼睛都無法聚焦。

小滿心疼地咬著唇,轉身出去去給她尋了紙和筆。

壇陽和星河站在桌前,看著她顫抖提筆,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字不成書。

寫著寫著,一滴血淚濺在紙上。

她將書信折起,遞給壇陽,啞著聲音道:“用最快的速度,把信交給莫離。”

“告訴他,我隻等他十天。”

壇陽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巫風瀾。

就聽她沉沉問了他們一聲。

“爾等,怕死嗎?”

星河毫不猶豫道:“不怕!”

壇陽捏著信紙,獨眼中露出屬於猛獸的凶光。

“不怕。”

巫風瀾緩緩點頭:“好。”

隨後,她像是被卸去了渾身的氣力,整個人重重往後摔去。

小滿眼疾手快,用身體將她托住。

正在玉虛宮的洛北舟似是有所感應一般,心臟猛的一縮。

他麵色蒼白,強忍著不適聽四位長老與他彙報。

洛長老臉色凝重道:“燭陰山近幾日都在頻繁聯絡虎鶴山與九足山,若這三家達成協議,恐怕就要衝著玉虛山來了。”

“先前他們還忌憚著萬凰山,不敢輕易與我們大動乾戈。”葉長老歎氣道,“這一趟申屠太一在萬凰山受了重傷,據傳還毀了容,萬古那老家夥沒少給新任萬凰仙君施壓,這次恐怕要動真格了。”

何長老輕哼一聲:“他最好是,我還沒找他那乖孫算賬呢,晴藍怎麼也算我半個徒兒,他下手如此狠辣,毀個容都算便宜他了。”

洛北舟緩緩起身,看向四位長老。

眾人見他神色嚴肅,便都靜了下來。

洛北舟緩緩道:“諸位長老,此次不同以往,雙方已踏過底線,我們與燭陰山一戰在所難免。”

說著他朝四人深深一揖。

“不能讓諸位安度晚年,是我無能。”

四人上前將他扶起,向來寡言的江長老沉沉拍在他肩頭,道:“仙君幼時我等便侍奉在你左右,仙君走的路,是我們五個陪著你一起趟出來的,事到如今已不必多言。”

“此一戰若能守住仙山便罷,若不能,我等自與仙山長眠。”

洛北舟眼睛酸澀,沉聲應道:“是。”

何長老眼睛通紅,扭頭歎了口氣。

“我去看看滿青的丹藥煉好了沒有,風姑娘的傷還等著換藥呢。”

敕勒原中,莫離收到巫風瀾的信已是三日後。

壇陽親手將信遞到他手中,然後便累得躺倒在他的石床上。

他是三天三夜都沒合眼,整個人都累脫相了。

和他一起來的崇雲更是沒個人樣,胡子拉碴精神恍惚,仔細一看,鬢邊還隱隱生了白發,整個人如行屍走肉一般。

莫離看的心中一跳,也來不及問,當即展開來信。

匆匆掃完信上的內容,莫離站在原地呆立良久。

那曲折的字跡,還有信上暈開的一抹血跡,他實在難以想像那丫頭寫這信時心裡有多痛,又有多恨。

他艱難地轉頭看向崇雲,長長一歎,道了一聲:“節哀。”

崇雲像是沒聽見一樣,木木的沒有半點反應。

壇陽癱在那裡,睜開一隻獨眼,道:“他魂都沒了,你就彆說沒用的了,就說主公讓你乾啥吧。”

“對了,主公說了,她隻等你十天,現在可是第四天了。”

莫離皺眉沉吟良久,方道:“她讓我,領三萬妖獸,與她夜襲燭陰山。”

壇陽“蹭”的一下站起來,一把從他手裡奪過信紙。

在他奪信的時候,崇雲終於有了反應,他轉頭,定定看向莫離。

壇陽一目十行看完,眼睛有些紅,問莫離道:“你打算如何?”

莫離對上崇雲一動不動的視線,答道:“她是主公,自然聽她的。”

“敕勒原的妖獸,皆為她所養,所有人都是她手裡的勇士,她說要戰,那便戰!”

說著,他望向雪山的方向。

“再說,她隻等我十天,若我不去,她定是要一個人上山殺敵的。”

他又怎麼能,讓她孤軍奮戰。

崇雲眼睛一紅,轉身奔了出去。壇陽見他如此,歎著氣與莫離道:“我這三天,光看著他在我麵前,就比讓我不眠不休趕路還要難受。”

“你是不知道,玉虛山上紅布換白幡的時候他都要碎了,我要送信,他靈也不守一聲不吭就跟來,晚上我趕路,他就整宿整宿的在天上盤桓,看的人心裡都發慌。”

莫離聽著,幽幽歎了口氣。

因為時間緊任務重,莫離當夜就開始點兵。

兩年前尋到的鐵礦如今在巫風瀾的手裡已經動工,並且有了一套成熟的作業流程,此次莫離從中挑了一批兵刃,分給這次要出戰的妖獸們。

他忙的一夜未睡,次日一早就在門口看見不知站了多久的蘭秀。

她頭上依稀掛著露水,見到他,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沒忍住,艱難開口道:“你不能去。”

莫離一臉的疲憊,眼底卻十分堅定:“若不是沒有辦法,她不會哭著給我寫信,我必須去。”

“讓壇陽帶兵去。”蘭秀死死咬唇,“誰去都好,你不能去,那個人不會放過你的!”

莫離蹙眉,一雙好看的狐狸眼第一次有了冰冷的神色。

“你知道,殺死晴藍的,是誰嗎?”

他從她麵前繞過去,與她擦肩而過,話裡聽不出什麼情緒。

“是申屠太一。”

蘭秀愣愣站在原地,已經忘了要去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