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不畏死(1 / 1)

那妖奴伏在地上,又重複了一遍。

“請姑娘,不要再奪走我們如今的生活。”

巫風瀾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她蹲下身,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妖奴低頭答道:“我叫小荷。”

巫風瀾指了指一旁的案幾:“你彆怕,我們坐下來說話。”

小荷戰戰兢兢跪坐一旁,巫風瀾問她:“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小荷垂下眼睛,兩手死死絞著袖子,但仍然抑製不住身體微微顫抖。

她道:“小荷不想,再經曆二十四年前的血洗……”

“姑娘說的話,讓我害怕。”

她的話很簡短,但“血洗”兩個字已透露了太多。

巫風瀾想起丹娘和冥權,他們和眼前的小荷一樣,都是靈魂被失敗卷起的狂浪狠狠衝刷過的無辜之人,留在世間隻剩一副空洞又麻木的軀殼。

她沒有辦法去要求這樣的他們,揚起鬥誌,重新燃起希望。

巫風瀾緩緩吐出一口氣,她的手輕輕覆在小荷的手背上,小荷感受到一股輕柔而堅定的力量,軀體的顫栗漸漸在那股力量下停止下來。

“我沒有辦法向你承諾什麼,但我會去求星兒,去求賀蘭無疾,將來無論是何種局麵,必不牽連你們。”

小荷怔怔看著她,忽然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怎麼可能不牽連?!”

她的聲音猛然尖銳起來,怯懦的臉上因激動而泛起紅暈。

“我的父母、我十一個兄弟姐妹,明明什麼都沒做,不還是因為那些忤逆世家的妖獸而牽連致死?!”

“他們甚至都沒有見過荒雲,可那又怎樣?世家的怒火,要妖獸全族來平息!”

小荷眼睛通紅,幾欲流淚:“明明已經錯了一次的路,為什麼姑娘還要再走第二次?”

巫風瀾痛苦的閉上眼睛,良久,顫聲問她:“你覺得,這條路,是錯的?”

小荷咬著唇,倔強道:“贏不了的事,就是錯的。”

“我們萬凰城的妖獸,雖比不上九足城裡的妖獸那麼自在,但也過的很好。為什麼非要打破這種平靜的生活,讓我們成為毫無意義的犧牲品?”

巫風瀾從未想過,第一個攔在她麵前的,會是一個妖獸。

明明她都要達成與整個樂遊仙洲通商的目標了,然而世家甚至都不需出手,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她的同族心甘情願站在了她的對立麵,令她贏也是輸。

巫風瀾站了起來,在她跟前退了兩步,低頭問她道:“有口飯吃就叫過的很好嗎?不打不罵就叫自在嗎?不去在意那些正身處水深火熱的同族就叫生活平靜麼?”

“那些死在通往自由之路的同族,在你眼裡就是毫無意義的犧牲品麼?”

巫風瀾的聲音不大,卻令小荷渾身一僵。

巫風瀾抬眼不再看她。

“你可以繼續忍受你眼前的生活,但我,絕不會為你停下腳步。”

“屬於妖獸的敕勒原,必定要與三大仙洲,平起平坐。”

小荷低垂著頭,跪坐的身姿微微前傾,如同千百次地跪伏在人前一樣,帶著好似與生俱來的卑微。

一滴血淚落在地上,小荷忽然聲淚俱下:“為什麼一定要這樣?你告訴我,我們要死多少親人,死多少同族才夠走出這條路?!”

她的手漸漸緊握成拳,整個人痛苦地蜷縮起來。

“你知不知道,我從阿娘他們的屍骨上一路爬出來,爬到那些人的麵前,跪在地上乞求一份妖奴血契,才有了今日的生活。”

“磕破頭算什麼,我把親情、仇恨和尊嚴全都舍棄了,才能像現在這樣活著!”

小荷抬起一張沾滿血淚的臉:“你……你要讓多少人,走一遍我的來時路?”

巫風瀾眼睛血紅,臉上神情卻無比堅定:“我走到這裡,就是要親手斬斷這條路,永世為奴之約不廢,這條路將永無儘頭。”

“即便沒有我,即便我死了,也還會有無數的妖獸站出來。隻要妖獸一族沒有滅亡,我們就會抗爭到底。”

她看向小荷:“我不信,你的父母、你的手足是毫無意義的犧牲,我不信,他們沒有把抗爭的意誌留在你的心裡。”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這條路上到底要死多少人,但這世上,總有人悍不畏死。”

巫風瀾轉頭看向晴藍和守在門口的崇雲,而後望向門外更遠的地方。

“我的身後,有無數的同胞,你大可以問問他們,可曾懼過生死。”

晴藍看著伏倒在地的小荷,眼裡的同情漸漸被堅韌所取代,她輕輕開口,好似對方真的問了這個問題一般。

“不懼。”

話音雖輕,卻充滿了堅定。

一直默默守在門口的崇雲,從頭到尾神色未改。

“不懼。”

簡單的兩個字,像是在心裡重複了無數次。

小荷伏在那裡怔怔仰頭,好似仰視著未曾見過的神明。

巫風瀾垂眸:“所以,你怎可在他們視死如歸的路上,成為他們足下的絆腳石?”

被這樣問住的小荷瞳孔顫了顫,那相繼倒下的模糊身影漸漸浮現眼前……

她怎麼會到現在才想起來,阿爹阿娘和她的兄弟姐妹們,麵對死亡時,將年幼的她護在身後,絲毫不曾退卻。

是記憶洶湧將她的內心壓垮,抑或是巫風瀾的詰問將她的靈魂刺痛,小荷的臉上露出了潰敗而又絕望的神色,她再承受不住,血淚潸然起身奔了出去。

幾個躲在門外窺聽動靜的妖奴見狀麵麵相覷起來,而後拔足追了上去。

晴藍一臉憂慮地看向門外,對巫風瀾道:“她們……不會都是這樣想的吧?”

巫風瀾失神地坐下,伸出指尖碰了碰地上留下的血淚。

“崇雲。”

崇雲聽見,走到她跟前。

隻聽她疲憊道:“去通知壇陽,不必再接觸玉虛城的妖獸了。”

崇雲遲疑:“可是……”

巫風瀾語氣十分堅決:“說了不牽連,便絕不牽連。”

“敕勒原的路,我們自己走。”

崇雲默了默,沉聲應道:“是。”

待崇雲去後,晴藍默默將地上的痕跡抹去,她在這陌生的地方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不僅主動給巫風瀾添了熱茶,還不知從哪兒捧了盤蜜餞出來。

“阿瀾,彆難過,我們吃點甜的。”

巫風瀾嘴裡被塞了顆蜜棗,甜味漫上舌尖,她在腦海中打開了仙力值麵板。

【仙力值+63,當前仙力值:72140】

這三年來她的仙力值像是銀行卡利息一樣,每天都在往上疊加,她把敕勒原牧場全權交給了莫離,連同預支的所有妖獸仙人酒也一並托付給了他。

她如今人雖不在敕勒原,但仙力值每天都在穩定增長,巫風瀾看著這個數字,還是覺得太慢了,這次出來,無論如何得從樂遊仙洲帶一批小夥伴回去。

她還沒在腦海中規劃完,洛南星已從儀典上回來了。

她歉疚地拉起巫風瀾,一迭聲道:“我在儀典上就一直覺得不妥,馬上夜宴要開始了,可不能再把你晾在這裡。”

巫風瀾是真的怕自己一出去就給人添亂,忙搖頭道:“不用了,我在這挺好的。”

“不好。”洛南星拉著她的手,往自己的寢殿去,“你放心,我早有應對之法。”

到了寢殿內,洛南星命人打開了自己所有的妝奩和箱籠,她一邊挑衣裳,一邊挑釵環。

巫風瀾頭疼地看著她忙活,道:“換個打扮也沒用的,他們全都認得我這張臉。”

洛南星從身後拿了個東西出來,笑道:“所以,我準備了這個呀。”

她手上是一張做工精致的黃金鑲寶石鳳凰麵具,堪堪能遮住半張臉。

“……”

巫風瀾不知道該說這麵具是掩人耳目,還是引人注目了。

見她遲疑,洛南星將麵具遞到她手上,朝她點頭道:“放心,有我在,沒事的。”

隨後她給晴藍也挑了一套衣裙,吩咐身邊的妖奴去幫兩人換上。

巫風瀾沒法,隻能聽憑她擺布。

在隔間裡服侍她換衣服的妖奴正是方才在殿外窺聽的其中一個,她捧著衣裙輕聲道:“我來為姑娘更衣。”

巫風瀾拿起衣裳:“我自己來吧。”

那妖奴連忙拉住了她手中的衣服,她低著眉恭敬道:“我願為姑娘更衣,請姑娘莫要推辭。”

三人換好衣服出來,洛南星見到巫風瀾眼中不由得一亮。

這身暗紅色的廣袖羅煙裙她從未穿過,普通人很難壓得住這個顏色,但巫風瀾的氣勢剛剛好,那張臉豔而不妖,衣裙一襯,嬌貴無匹。

她頭上隻戴了自己那支紅玉鑲龍鱗發簪,無需旁的裝飾,已儼然透出一股逼人的氣勢。

洛南星圍著她轉了一圈,暗自點頭道:“真配。”

巫風瀾剛想問,又似想到了什麼,及時住了口。

洛南星親自給她戴上麵具,站定欣賞了片刻,滿意道:“現在起,你就是我新交的摯友——銀兒姑娘啦!”

這是洛南星給她的設定,一個嫌繼任儀典無聊而姍姍來遲隻赴夜宴的……拽姐。

巫風瀾不禁懷疑,這麼拽,真的不會引人注意嗎……

然而她根本沒機會給自己重新設定,洛南星已經拉著她到了棲梧宮正殿門口。

巫風瀾由著洛南星把自己介紹給萬凰城裡有頭有臉的貴女們,她四下看了一圈,正好望見洛北舟從長階下走來。

黃昏日暮下,一道紫色身影與他擦肩而過,對方在那一瞬間停下了腳步。

那女子臉上的麵紗被夜風掀起一角,露出清麗的顏色,正是葉鳴蟬。

然而洛北舟並不曾看她,他的目光落在大殿門口,腳下步伐片刻不曾停留。

葉鳴蟬回頭,見到男子被落日餘暉染上霞色的白發,微微一愣。

而後她順著他方才的目光往上,見到了大殿門口站著的一眾貴女。

其中一個戴著鳳凰麵具,在人群裡十分醒目。

洛北舟在她旁邊站定,看似麵對著洛南星,實則正對著那個麵具女子。

葉鳴蟬回過頭去,正要走,忽然想起什麼,複又看向那女子。

“那支玉簪,好特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