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原的西南方,一頭大熊貓正竭儘全力拔足狂奔。
巫風瀾要趕在濃霧升起之前,找到魔氣根源的所在。
越往西南,那股陰濕森冷的感覺就越是強烈。
不知跑了多久,腳下的土地漸漸變得濕軟起來,但這樣濕潤的泥土下周圍卻是寸草不生。
巫風瀾感覺腳心像是踩在了寒冰之上,她微微停住,低頭細細一看,腳下的軟土像是有生命一般緩慢流動著,朝著敕勒原牧場,生命最集中的所在,無聲無息地流淌而去。
確信了,魔氣的根源就在前麵。
她強忍住那股透骨的冰冷,一步一步往前,四周很靜,靜的隻能聽見巫風瀾自己的心跳聲。
腳下開始有白色的霧氣蒸騰往上,不知是不是錯覺,巫風瀾在那由淡變濃的霧氣中聽到了窸窣的人聲。
“……阿娘……”
“要……戰、不懼……”
“……父王。”
那窸窣的聲音十分嘈雜,像是一部無限快進的老電影,中途一瞬間的停頓,不慎漏出了幾個淩亂的音節。
巫風瀾聽得腦袋生疼,她環顧一圈,周圍已經看不太清了,霧氣擦著她的肩膀,漸漸往身後湧去。
她逆行在這場濃霧之中,仿佛一腳踏進了森冷的鬼域,而這霧中的呢喃,竟漸漸清晰起來。
霧氣在巫風瀾的眼前凝出了兩道柔弱的虛影,那虛影裙邊款擺,廣袖飛揚,蕩起的弧度像要乘風而去。
“殿下,您慢點!”
前麵那道影子沒有停,它手一伸,從霧氣中拉出了另一個影子。
“阿娘,父王今天發了好大一通火,還說要處死鬆延將軍,您快去勸勸他……”
“你父王做事自有你父王的道理,鬆延憑一己之力同時開罪了四位仙君,如今他們都來向你父王施壓,他也是沒辦法。”
“鬆延將軍不是那等衝動之人,定是那四家使了齷齪的手段,才將他逼至如此……”
眼前霧氣忽的一散,原先那個廣袖俏影忽然呈跪地之姿,它麵前立著一個高大威嚴的影子。
“父王,一國之君若是一退再退,那他身後的子民將會永失信仰。”
“可若要戰,傷的何嘗不是吾之子民啊……”
“四大仙山要淩駕於吾等之上,便是有意要與我萬妖之國開戰,我萬妖之國勇士千萬,不懼他們來戰!”
嫋嫋霧影忽然化作鳳凰之姿。
“父王,兒臣請戰。”
“……”
巫風瀾怔忪片刻,恍然驚覺這麵前的迷霧虛影,極可能是在重演妖獸之國塵封的一段曆史。
她看著那翱翔的鳳凰忽然墜落,高大威嚴的影子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吾之過錯,勿使殃及子民。”
“可。”
四周五道虛影,隻有一個冷淡的聲音:“妖獸一族,將永世為奴。”
那高大的影子以手成爪毫不遲疑剜出了自己的心臟。
“吾乃……千古罪人。”
鳳凰仍在地上掙紮,本該振翅的羽翼在汙淖中沾染上塵埃。
“我若涅槃,定屠你仙山!”
五道虛影將其團團圍困,“卍”字鎮妖法陣將鳳凰拖入無間地底。
“涅槃?有火才能涅槃,吾等將你禁在萬年泥沼,看你如何涅槃!”
濃霧撲麵而來,巫風瀾化出人形,一道血淚已凝結在她頰邊,冰冷的手探出,她依舊摸索著往前。
耳邊有個聲音,像是憤恨,像是怨念,又似不甘。
“修了一輩子的仙,何曾成仙?”
“既如此,不如成魔——”
那瘋狂尖利的聲音刮過耳畔,巫風瀾忍不住又落下一道血淚。
原來這敕勒原上所謂的“魔氣”,隻是一個沒落之國的公主,彌留人間的一絲殘念罷了。
這一絲執念早已迷失了本心,反過來,成了刺向妖獸同族的尖刀。
這絕非那位公主所願,巫風瀾握緊了拳頭,決心斬斷這份悲哀的執念。
濕軟的土地漸漸沒過她的腳背,巫風瀾能感覺到,她離源頭已經很近了。
在前方汙泥沒過腳踝的地方,她終於找到了,一絲暗紅的光在濃霧中閃了一下。
巫風瀾走上前去,那是一塊手掌大小,黑色為底表麵遍布紅色紋路的石頭,它靜靜地躺在汙泥中,泥水不斷從它下麵湧上來,仿佛怎麼也流淌不儘。
忽然,它毫無征兆地跳動了一下,紅色的紋路像是血液流動一般,閃過暗紅的流光。
不,它不是石頭!
它是……一顆心臟。
巫風瀾呼吸一窒,這是那位公主……殘存的心臟。
哪怕被這萬年泥沼腐蝕的隻剩一顆心臟,也依然磨不滅她想要涅槃複仇的意誌。
巫風瀾單膝跪在汙泥之中,咬牙拔出了自己那把殺豬刀。
血淚仍凝在她臉頰上,那雙帶著悲憫和不忍的眼睛裡,透出無比的堅決。
“從這泥沼中解脫吧,您不能……再以這副姿態,去傷害自己的同族。”
“已經夠了,天上的鳳凰不該永遠囚禁於泥沼。”
“你的意誌……會有人繼承下去的。”
她兩手握住刀柄,揚起,刺下。
手上沒有傳來血肉的觸感,尖刀刺中的,仿佛是一顆冷硬的頑石。
巫風瀾加重了力道,然而刀刃刺中的地方開始躥出黑色的濁氣,順著刀柄往上,那濁氣如被血肉吸引的餓狼,猛然紮進了巫風瀾的身體。
不過刹那之間,巫風瀾感覺渾身的血液好似被冰凍凝結,唯獨心臟猛的劇烈跳動起來,有什麼東西在胸腔不斷衝擊著五臟六腑。
一股血腥的味道湧了上來,巫風瀾咬緊的嘴角忍不住流下一行鮮血……
……
敕勒原的牧場上,莫離咬牙出了石堡,義無反顧地投身茫茫大霧之中。
崇雲和晴藍對視一眼,一言不發緊隨其後。
然後,是小滿,是星河,是無數的妖獸……
他們悍不畏死,於危機四伏的魔霧之中四散開來,不斷尋找,不斷呼喊巫風瀾的名字。
牧場上的動物們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它們集體躁動起來,嘶吼聲此起彼伏,卻仍然無濟於事。
於是,開始有動物主動走向裝滿妖獸仙人酒的酒甕,化出人形後竟學著其他妖獸,不顧一切地衝入迷霧之中。
“吼——”
空中傳來一聲吞雲吐海似的呼吸,瞬間驅散了牧場四周的霧氣,燭龍龐大的身軀在霧中若隱若現,暗紅鱗片閃過的鋒芒冷冽如雷光。
泥沼之地,巫風瀾的嘴裡不斷有鮮血滲出,順著下巴滴在那顆紋絲不動的心臟上,她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仍不足以撼動那顆被仇恨腐蝕幾百年的心臟。
巫風瀾的手腳已失去知覺,意識混沌中好似又回到了養父母開的養豬場裡。
外麵晨光熹微,豬場裡一片死氣沉沉,上百頭育肥豬紋絲不動躺倒在裡麵。
她蹲在地上,將頭埋進臂彎,無聲地難過了許久。
無論是那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都充斥著掠奪,和被掠奪。
掠奪者執棋廝殺,被掠奪者卻要在棋盤上拿命來拚。
……
【仙力值+7122,當前仙力值:12038】
【達成成就:萬夫長】
【獲得養殖外掛:先天賦予】
腦海中忽然響起係統的提示音,巫風瀾被這聲音緊急拉回了一絲神誌。
7122,是十個牧場裡所有的小夥伴加起來的數字,它們竟然一起化形了,敕勒原上發生了什麼?
她還來不及深想,意識便要抽離。
係統忽然道:“恭喜宿主獲得新的外掛,先天賦予可以讓你養的妖獸在化形之初就擁有四星段的修為。”
“宿主,千萬不要放棄呀。”
【仙力值+1,當前仙力值:12039】
不知是不是係統的話起了作用,巫風瀾在無意識中猛然握緊了刀柄。
——既然是拿命拚,無論如何都要吃下對方一子!
她還沒吃掉對方的棋子,怎可折在這裡?
巫風瀾翻過去的白眼倏然回神,她咬緊牙關用力一刺。
刀刃被死死卡住了。
“風丫頭!”
“風瀾大人——”
身後趕來的莫離和妖獸們呼喚著她的名字,巫風瀾渾身都僵住了,根本無法回頭。
“小姑娘,退下——”
一個從未聽過的聲音,從上方定定傳來。
這個聲音蒼老又遒勁,話音帶著悠遠的韻味。
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如沐春風的呼吸,驅散周遭迷霧,讓巫風瀾冰冷僵硬的軀體緩緩回暖。
“殿下的心臟,可不是這麼輕易就能破壞的。”
巫風瀾已經連拔刀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微微仰頭,正好與燭龍對視。
它竟開口說話了……
巫風瀾想起方才那加了一點的仙力值,莫非……
此刻妖獸們已統統趕來,烏泱泱站在一起,活像是一支軍隊。
燭龍琥珀色的眼睛深深望了他們一眼,它龐大的身軀落下蜷起,將那顆心臟圍在中間。
“昔年,萬妖之國也有勇士成千,他們為家國子民悍不畏死,卻終究犧牲在了一場陽謀之中。”
莫離神色一動,身後一眾妖獸儘皆震驚地看著它。
萬妖之國……是那個傳說中的,妖獸之國。
它困住的那顆心臟複又跳動了一下,濁氣再次逸出,燭龍歎息一聲,龍尾卷著巫風瀾的那把殺豬刀將其拔了出來,力道之大帶下了幾片龍鱗。
它將心臟卷進身體之中,一點一點將其碾壓,身上龍鱗在大力之下如同齏粉簌簌抖落。
鮮血從燭龍的身軀蜿蜒而下,顯然是要玉石俱焚了。
巫風瀾緩緩抬起手,燭龍看見了,回望她道:“小姑娘,不用為我感到惋惜。”
“我已垂垂老矣,山海國已滅,主公已逝,我早該以身殉國追隨而去,卻苟延至今,已是活夠了。”
它的聲音低沉平靜,沒有恨意和不甘,隻有淡淡的遺憾在其中。
“老夫修行六百年始終差一縷人魂,如今卻在你手裡開了靈智,雖不知你是何方神聖,但你能白手養妖獸,說不定,能複我萬妖之國的榮光……”
“我會在這片故土上,看著你,看著妖獸的未來。”
那顆心臟幾乎要嵌進它的身軀,上麵紅色的紋路上漸漸裂開了一絲縫隙。
“最後,我再送你一份大禮。”
燭龍說著,仰頭龍吟長嘯,聲震千裡。
頭頂烏雲聚集,它張嘴一吸,天空霎時飄下細雨,繼而一呼,煦風過境,將雨水帶往千萬裡之外。
敕勒原在這一呼一吸之間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生機,草木萌芽,新蟲破土……
黑色的心臟“哢”的一聲,裂在了它的懷裡,冷硬的黑色瞬間變成灰白,像是石化一般。
燭龍的身軀已然和它融為一體,石化從那顆心臟開始,向龍首龍尾蔓延開來。
它的眼睛仍望著巫風瀾的方向。
“記住……我在這裡,看著你……”
話音落下,它與心臟宛然成了巨大的一尊石像。
巫風瀾艱難地站了起來,伸手摸了摸,竟是鐵石般的觸感。
她身後,莫離忽然俯身跪地。
兩掌在前,額頭貼地,是猛獸俯首的姿態。
他哽咽出聲:“請主公,複我萬妖之國——”
人群中一片寂靜,巫風瀾緩緩轉身,麵向他們。
崇雲看著俯首的莫離渾身一震,身軀忍不住顫栗,隨後,他以同樣的姿態,跪倒。
“請主公,複我萬妖之國!”
身後萬人齊齊跪地,呼聲響徹整個敕勒原。
“請主公,複我萬妖之國!”
“請主公,複我萬妖之國!”
“……”
巫風瀾站在燭龍石像前,望著麵前生機盎然的敕勒原,萬妖匍匐的背後,不再是迷霧,而是朗朗的日光。
那不可直視之光芒,照進她的眼裡,如寶石般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