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鳴劍(1 / 1)

王府門前的燈籠隨著北風搖晃,不時打在門沿上,火光明暗閃爍。

長疏剛走到門口,就被門房小廝匆忙迎進去。

“王爺正在書房等您,您快去吧。”

剛過申時,他就被打發到門前迎人,這會都戌時了,可想而知府裡的主子等了多久。

今日長疏與蕭徹聊得儘興,碧水釀入口清甜後勁卻大,她雖喝得不多,這會也有些醉意闌珊。

故而走進引諍院的時候,身形還有些不穩。

小廝也不敢扶,弓著腰前去書房敲門,見裡麵應聲了,連忙提著燈籠退下去。

書房內燈火通明,長疏走進去並未見人影,隻見梨木長桌上放著一把長劍,劍身輕巧修長,劍鞘鑲嵌著大小數個綠鬆石。

長疏上前緩緩拔出劍身,隻見寒光一閃,劍刃薄而鋒利,劍身打磨極其流暢光潔,甚至能映出她驚豔的眸光。

她抬手揮舞幾下,劍柄隨心趁手,一時竟像是為她量身打造的。

“喜歡嗎?”

冷不丁從身後傳來的聲音讓長疏一驚,手中的劍差點握不穩,她轉身見燕君堯不知何時已立於她身後,表情清冷。

她這才想起問:“這劍,送我的?”

長疏又端起劍來認真相看,無論用料與工法,此劍皆是上乘。

“為何無故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

此刻,她的酒意已醒了八九分,隻是臉上的紅暈未散,神態仍帶醉色。

“獎賞你,夜半不歸與人醉酒於外。”

長疏撫著劍刃的手一抖,差點割破手指。

這人什麼時候學會這般陰陽怪氣了。

她將劍收置入鞘,看向燕君堯:“王爺該是又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我去做吧。”

燕君堯走回裡側屏風旁的軟塌,拿起剛剛看了一半的書,回到書案後落座。

“皇上念及本王北伐有功,特賜予南苑溫泉行宮修養,你得與我一同前往了。”

去溫泉行宮,為何用得上劍。

長疏摩挲著劍柄上的花紋紋路,卻並沒有追問。

“此行你便換回女裝,就充作隨行侍女,於我左右隨侍即可。”

“可女裝不便行事。”長疏下意識抬頭分辯,卻見燕君堯翻書的動作一頓。

“我說過不會再讓你涉險,此去你不必負責我的安危,隻是簡單的隨行。”

她不明白,於是拿起手邊的劍:“那為何送我新的佩劍?”

燕君堯無奈地放下書,抬手捏了捏眉心。

“這劍是去北漠前便找了奇泉劍宗的師傅為你鑄的,隻是前些日子才送回來,算是你今年的生辰禮物。”

生辰禮物……所以前次她與燕君堯在太後壽宴上說的話,他竟真的放在心上了。

她是十月初五正式加入曆竟門,也就是說長疏的生辰就該是那日。

可她不是長疏,她的生辰也根本不在秋日。

手中的劍鞘突然有些生硬的硌手,長疏默默咬了下舌尖,才壓住嘴邊即將脫口而出的話。

“多謝。”

半晌,燕君堯有些自嘲般輕笑一聲:“何必說得如此勉強。”

“今日和蕭徹都聊什麼了,這麼晚才回。”

她出去見誰本也沒想瞞他,於是坦然回答:“方淩想進羽林軍,所以找他幫忙引薦。”

桌上的茶已涼透,燕君堯拿起茶盞轉了轉茶湯,勾唇笑道。

“我本給他安排了去處,不過既然你已有彆的打算,便算了。”

長疏總覺得今日的他格外好說話,還有種難言的陰鬱。

他抬手將冷了的茶儘數灌進口中,衝她擺了擺手。

“你且去吧。”

握緊手中的劍,長疏默默推門出去,剛走到院門口,遇上了潘仁。

他深深看了長疏一眼,擦身而過之時忍不住低聲開口。

“今日是王爺生母的忌日。”

嘉淑太妃是先帝於行宮外偶然寵幸的宮女,因一朝有孕得已進宮為妃,可她並不得寵,生下十四子燕君堯後沒幾年,就於宮中鬱鬱而亡。

長疏對燕君堯的身世也隻知道這些,故而並不知太妃的忌日竟是今天。

想起他剛剛的樣子,長疏心中了然。

但她並未多言,而是徑直回到自己的院子。

攬春園是她在王府裡的住處,離燕君堯所住的院子不過一牆之隔。

長疏搬來已有幾日,今夜卻第一次失眠。

床榻怎麼睡都硬,枕頭怎麼枕都矮,長疏望著窗外撒進的細碎月光發呆,隱約聽到斷斷續續的簫聲。

左右睡不著,她起身穿好衣服,推門出去。

簫聲變得更加清晰明朗,悲寂蕭瑟,聽得人心有戚戚。

她很清楚這簫聲是哪來的,於是向著東南方向的屋頂躍身飛去。

月光下的庭院顯得格外清冷空蕩,隻一人坐於院中石桌前吹奏長簫,偶有冬風掃過,卷起他的衣袂發尾,更添幾分孤寂。

長疏坐於屋頂,手肘撐在膝上,支著下巴放空自己。

不知不覺,曲子已然吹完。

長疏收起思緒,卻看到燕君堯已站起身,將長簫收進寬大的袖擺中。

石桌上擺著斟滿酒的酒盅,他舉杯朝天,複又將酒水灑在地上。

等做完這一切,他突然沉聲開口。

“那年冬夜,宮中連宮人們取暖的粗碳都沒有,整個寢殿冷得仿若冰窟。”

“她就裹在一床單薄的棉被裡,不停地咳,咳得床頭的燭火都在顫。”

“我讓她等等我,等我去請太醫回來。”

他頓了頓,無聲苦笑:“太醫院的院使三推四卻始終不肯來,等我再回到宮中,她已安靜地躺在床榻上,再沒有睜開過眼睛。”

低沉暗啞的嗓音似乎帶著某種竊奪人心的力量,長疏心底升起一股難以忽略的澀意。

“這世間非人力可為之事數不勝數。”冷風乍起,他突然抬頭望向她的方向,“於你,於我皆是如此。”

話音未落,他已收回視線,緩步走回房間。

長疏摸向腰間的玉佩,這佩與她哥哥曾經佩戴的祥雲佩相似,卻終究不是那一塊。

她默默收緊冰冷的指尖,想起下午蕭徹說起的話。

“薛將軍一家乃是無妄之災,朝中禦史大夫聯名上奏表列其數項罪名,樁樁件件詳儘不已。”

“大理寺審案期間,驍騎軍內還有人提供薛將軍暗通敵國的文書。”

“一切都嚴絲合縫,才最是不合理。”

她與蕭徹談話時,已套出部分上奏官員的名字,如今便是一一去證實。

本來,她做了更穩妥的計劃,可今夜聽得他的話,心卻是如針刺火烤,那股橫衝直撞的怒意,如何也平息不下。

回到房間,她換上一身夜行衣,拿起那把新劍在燭火下細細擦過,這才看到劍柄最末端刻著的兩個小字。

長鳴。

原來這把劍叫長鳴。

她負劍而立,吹息蠟燭,快速隱入黑暗,悄無聲息地出了府。

翌日,朝市街吵吵嚷嚷,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仔細一聽眾人皆是在談論著昨夜京兆府裡的慘事。

“聽說老府尹被綁住了手腳,吊在梁上活活勒死了。”

“錯了,是被刺了六十七劍,最後流血而亡的。”

“……”

“老府尹昨夜獨自宿在書房,那家裡人竟沒人聽到動靜,一早丫頭去敲門,才發現人沒了。”

“這是哪裡來的匪徒,這麼厲害,也不知是什麼仇怨。”

很快街上的熱鬨傳入了昭南王府。

燕君堯外出時,正碰上下人們聚在一頭七嘴八舌地討論這事,他聽得幾言,便匆匆出門上朝去了。

近午時回來,燕君堯剛進院門便問潘仁,長疏去哪了。

“姑娘今晨起得遲了些,這會怕是正在用膳。”

此刻已是巳時,她鮮有如此晚起的時候,燕君堯腳步一頓轉了方向,去了攬春園。

進門時,下人們才將將收了飯食,長疏正坐在窗前,拿著塊帕子擦拭長鳴劍。

那劍身被擦拭得比昨日還新,燕君堯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不由眉心一沉,揮手讓屋內的下人全部出去。

“昨夜你去哪了?”

長疏專注地看著劍刃,麵色不改:“在房中休息,怎麼了?”

也不知燕君堯是否信了她的話,隻見他上前幾步目光幽幽地看著她。

“今晨京兆府尹被發現慘死於家中,皇上已下令全城搜查嫌犯,京中想必不太平,這幾日你莫要隨便出府。”

“哦?他怎麼死的?”她狀似無意問道。

燕君堯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劍上:“被一劍封喉。”

長劍入鞘,長疏起身將其端正的掛在床側。

“看來他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燕君堯眉心沉得更低,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是輕聲歎了口氣。

“我會秉明皇上,三日後我們便啟程去行宮。”

“還有幾日就到新年了,此時去行宮?”

大抵是什麼事讓他下定了決心,燕君堯回答得堅決。

“是,新年在行宮過也是一樣。”

可要去行宮就要丟下方淩一個人在京中過年,他人生地不熟的,長疏於心不忍。

“此行王爺既不需要我護衛安全,那我可否不去?”

燕君堯像是沒有聽懂她的話,追問道:“你不去?”

“是,我想留在京中過年。”

仿佛是聽到什麼荒謬的言論,燕君堯促狹地笑了一聲,隨後繃緊唇角,一步步向她走來。

她頓時警戒後退,卻忘了身後就是床幃,差點便摔在床上。

剛穩住身形,他已來到麵前,兩人距離不足半步,長疏抬頭對上他冰冷的眼神。

“說要與我同進出的是你,說要過個團圓年的也是你,如今讓我一個人去行宮,你是如何想的?”

長疏啞然,張了張嘴:“如果過了年節再去,我就……”

燕君堯閉了閉眼,似乎是為了壓下某種情緒,再睜開眼,已恢複往日清冷自持的樣子。

“長疏,你應該明白我為何如此急著出京。”

“你便非要如此無視踐踏我的好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