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私心(1 / 1)

自顧袁朗入營,軍中一片繁盛景象,士兵皆大漲氣勢。

長疏也就勢忙起來,已有幾日未曾去過主將營帳,更彆提見到燕君堯。

這幾日,她時常現身軍中炊火營。

隻因顧袁朗入營時,帶來了一個熟人。

是行宛那家客棧的主人,方淩。

方淩解釋:“你們既然不帶我來,我隻好偷偷跟著,誰想到沒多遠就跟丟了……幸好遇到顧將軍,他不忍看我繼續在荒灘滯留,就將我帶來了。”

可他不會拳腳,身子骨又單薄,最後隻能安排他去炊火營。

見他燒火做飯也乾得起勁,絕不含糊,長疏漸漸對他改觀。

“將士們多吃我一口菜,便能多砍幾刀匈奴人。”

那日剛入夜,他抱著一筐新擇的金銀果去賄賂長疏。

“你能不能教我點功夫,我……我好強身健體。”

他還抱著殺敵報仇的願望,長疏也沒戳穿打擊他。

男兒有血性,在她眼中值得讚賞與敬佩。

她撿了一顆果子,扔高了又接,作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做我徒弟自是要叫我一聲師傅,還要吃得苦受得罵,你可願意?”

方淩不假思索,抱拳行禮:“這是自然。”

於是,長疏真成了他的營中師傅。

竹岐這日難得閒暇,得知長疏又去找方淩了,便去問燕君堯。

“是你惹她了,還是她惹你了?”

彼時燕君堯正在起草奏信,並未留心他的話。

“沒惹。”

“那她最近怎麼不圍著你轉,反而成日去找那方淩?”

“前幾日,我可瞧見兩人有說有笑的湊在一處,很是親近。”

筆尖滯鈍,留下一塊突兀的墨點,燕君堯收筆:“刺敵歸營的那幾位將士如何了?”

“命保住了,就是要些時日恢複。”

燕君堯略一沉吟:“我隨你去醫帳看看。”

行至炊火營附近,竹岐留意到身邊人遊曳的目光,立刻心領神會,暗暗生笑。

醫帳內,燕君堯詳細看過幾位將士的傷情,一一慰問後正要離開,長疏帶著方淩進來。

見燕君堯在帳內,方淩立刻行禮:“王爺。”

燕君堯示意他免了,眼神卻打量起長疏,似乎是在看她是不是又哪裡傷了。

“不是我,是他肩傷了。”

這幾日長疏讓他負重健體,這人心急冒進偷偷給自己加量,結果不小心扯到肩膀,這會整個胳膊都不敢動。

聞言,竹岐上前抬起他的手臂:“我瞧瞧。”

“嗯……脫臼而已,忍著點。”

方淩站著不敢動,長疏見他神情緊張,掏出塊帕子塞他嘴裡。

“疼也忍著點,竹岐的醫術你可放心。”

她的動作儘數落入燕君堯眼中,他的表情愈發冷寂。

方淩彆過頭不敢看肩側,結果卻對上另一邊燕君堯森冷的目光,胳膊接上的瞬間他都忘了喊疼,緊咬牙關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隻覺自己頸後冷颼颼。

胳膊已是恢複原狀,他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於是立刻道謝,想要起身離開。

長疏要了點藥酒,也準備一起走,竹岐借口將她留下來。

“你等等,我正好瞧瞧你的手臂恢複如何了。”

竹岐查看她的舊傷時,燕君堯便好整以暇地站在旁邊,好像他並不忙,營帳中也沒有成摞的軍折需要他看。

“大體無礙了,某些人儘可放心。”

這話意有所指,長疏垂眸假裝整理袖口,燕君堯卻看著她的腦後不知在想什麼。

她整理完,剛起身準備走,燕君堯叫住了她。

“先隨我去主帳。”

自上次她話不過腦,直截了當地硬戳那層窗戶紙後,長疏便不太想單獨麵對他。

總覺得兩人之間的氛圍變得尷尬又古怪。

但她不得不領命。

主營帳中,已有幾位將領等在那,其中那位正在研究下西沙地形圖的便是顧袁朗。

這種時刻,定是他們有軍事要議,她剛想退出去,燕君堯眼神盯她。

“去哪?”

他徑直走到桌案後的書架,拿起兩本書,指了指最角落的短榻,將東西遞給她。

“自己先去看,一會我有話問你。”

幾位將領默默對視,又都知趣地收回視線,隻有顧袁朗毫不遮掩地審視著長疏。

“上次便是你一人清繳了匈奴一隊兵吧,讓你待在炊火營,著實是浪費。”

她與顧袁朗未曾說過話,隻寥寥見過幾麵,沒想到他知道自己的事。

但她還是如實回答:“我放走了最有價值的那個。”

顧袁朗顯然未料到她的答案,驚訝過後倒更加欣賞。

他們議事,長疏不便旁聽,於是隻能儘量讓自己專注於手裡的書上。

她翻開來看,竟是一本軍械圖解集,以及近兩年北漠邊境戰事記錄。

開始她還需刻意凝神靜氣,後來直接被眼前的文字吸引住了注意。

北漠戰史甚久,早在大燁建朝之初便與匈奴常有交戰,開始隻是小規模摩擦,後來匈奴得寸進尺,轉為有規律有目的的進犯。

直到盛元五年,盛顯帝指派當時的鎮國將軍薛成鈞前往北漠平戰。

那一年,大燁大敗匈奴,儘獲大小城池近十座,逼迫匈奴簽訂和平協議,不敢再犯。

然多年後,大燁兵力下降,對邊線掌控日漸衰弱,匈奴人便又伺機而動,舊事重演。

隻是這一次,沒有了鎮國將軍坐鎮,大燁軍節節敗退,損失慘重。

書上短短幾句話,便概論了成百上千血肉之軀的消亡,就如同帳外此刻走過的一隊隊士兵,將來也可能變為紙上某個輕飄飄的數字。

她看得認真,完全未注意到議事結束,其他人都走了,直到一個影子落到她手中的書頁上。

“看了這麼許久,有何感想?”

長疏將書合上,仔細撫平封頁,像是借以慰藉死去士兵的亡魂。

“匈奴人該死。”

“他們怎麼這樣凶殘,我們大燁子民何辜,將士何辜。”

燕君堯拿過那本戰事記錄,翻到某一頁,視線落在其中。

“匈奴人以利為先,他們既覬覦大燁疆土,又想打通商路往來,而以武力奪取開拓最為直接。”

他將手中的書放回她眼前,指尖圈了幾行字。

“可看明白了?”

“對付匈奴人最有效的方法,便是直擊痛處,退守忍讓隻會讓其變本加厲。”

那一頁記錄了大燁曾經退讓求和,提出簽訂止戰協議,然文書剛剛簽完,匈奴人便殺過邊線,又奪一城,邊線戰士甚至未來得及組織完整防禦,便被殘忍屠戮,而那時求和使臣甚至還未還朝複命。

長疏攥緊拳頭,恨不能即刻殺了幾個匈奴人泄憤。

燕君堯將下麵那本軍械圖解抽出來:“顧將軍跟我提及,匈奴人善騎射,作戰凶猛,近身肉搏大燁將士難占上風,所以我們須在遠端作戰奪得優勢,而這更多的靠兵器軍械。”

“前日軍器營來稟,你前幾日提了些建議著實有益,他們還想請你去瞧瞧。”

“你可有意願,留在那儘一份力。”

看過這些曆史,長疏自沒理由拒絕。

門簾被掀起,營帳湧進一股燥風,混合著士兵小跑經過的整齊腳步聲,潘仁端著藥進來了。

燕君堯抬手接過,未置一言直接將藥喝完,許是藥太苦,他皺眉輕咳了幾聲。

潘仁匆忙上前,似乎是想扶他,燕君堯迅速撇了長疏一眼,他便止了動作,收回了手。

但收了藥碗,他卻沒走:“現下暫時無事,王爺不如先歇息一會,這幾日您睡得實在太少了。”

長疏這才抬頭,留心起他的臉色,見其眉間眼尾果然透露出疲累。

她最近沒來,竹岐竟也不好好照顧他。

“公子,你的意思我已明白,我這便去軍器營。”

燕君堯蹙眉,叫住她:“急什麼,吃過晚飯再走。”

說著示意潘仁去準備。

兩人對坐桌前,長疏的心思卻不在飯菜上。

半晌,她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想看更清楚些。

“公子,你是不是身體有恙?”

潘仁暗暗感歎:你可終於想起問了。

軍中飲食雖然精簡,但看得出潘仁也儘量安排了燕君堯愛吃的菜色,然他竟似全無胃口,吃得甚少。

結合剛剛喝藥……長疏想起來了,那藥的味道明顯與他平日的例藥味道不同。

“你有事為何不告訴我?”

麵前的百合蓮子羹他也隻喝了一小口,燕君堯攪著羹汁,表情淺淡。

“這幾日,你忙於軍中各處,我未曾見過你的麵,如何告訴你。”

長疏無言,這人明顯是在暗示他知道自己在躲著他。

她坐直身子,斂下視線:“我隻是,閒著無聊,找事打發時間而已。”

“嗯。”燕君堯暫且接受她的說法,“如今有事可做了,便彆再去不相乾的地方,虛耗時間。”

不去炊火營倒沒什麼,但方淩的功夫她還要教。

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他又加了一句:“不該見的人,也彆見了。”

“不該見的人?”

燕君堯扔下的湯匙碰到瓷碗,發出一聲清冷的脆響,猶如他冰涼的眼神砸在她身上。

“那方淩想學什麼,我自會安排他人去教,從今日起,你不可再見他。”

“為什麼?”

原因?燕君堯不知,也不願深究,總之她湊在彆人身邊的樣子很是礙眼,他不想再見。

“彆忘了,當初你是以什麼身份留在我身邊的。”

這一句話,澆熄了長疏心中的微火。

她怎麼會忘,自己是他的暗衛,說到底他是主她是仆。

——何須他來強調。

長疏斂起神色,驀地起身:“是長疏逾矩,公子慢用,長疏先行告退。”

她轉身匆匆向外走,身後傳來凳子摩擦地麵的聲音,接著她的手腕被緊緊抓住。

回頭,燕君堯深眸如幽潭,蒼白的臉色下,薄唇輕掀卻未發一言。

如果細看,可見他額上竟沁出了薄汗。

手腕上的勁複又鬆了,長疏不明就裡,卻還是淺看他一眼,便離開了營帳。

很快,她身後落下的帳簾遮掩住那個漸漸倒下的身影。

潘仁驚慌的聲音傳來:“王爺!快去請竹岐先生,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