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停(1 / 1)

長疏沒受過這等待遇,平日都是她將最好的給燕君堯,時時事事順著他。

今日卻將將反過來。

床榻鬆軟,被子也清爽乾淨,偶爾還能聞到一股清冷微苦的味道,是燕君堯平日的熏香。

長疏躺了許久,聽著外麵偶爾的鳥飛蟬鳴,卻睡意全無。

營帳內沒有燃燈,月光透過營帳縫隙,在地上擦出斜斜一道光影,正落在她榻尾。

她想起燕君堯剛剛就是站在那為她鋪床,動作彆扭生疏,卻比他平日題字作畫更顯認真。

也不知他宿在何處。

帳外是一片擴地,長疏隨處走走,卻正巧瞧見一抹模糊身影從遠處兩帳間穿過。

那身形鬼鬼祟祟,她還想跟上去一探究竟,忽聽得身後有腳步聲靠近。

長疏迅速轉身揮出一掌,來人被嚇退兩步,將將站穩。

“是我,長疏姑娘。”

潘仁護住盤上的藥碗,拍拍胸脯壓驚。

“這麼晚了姑娘還沒休息。”

藥香散開是熟悉的味道,她免了跟他的寒暄,指指藥湯:“一會就睡,你去送藥吧,一會涼了他更不喝。”

潘仁眼角帶笑,點頭彆過。

這一來一往,再回頭剛剛的身影已不見蹤跡,仿佛剛剛是她的錯覺。

長疏下意識揉眼,又左右探看一番,確是無人。

“是手疼得厲害,怎麼沒叫我。”

燕君堯從她隔壁的營帳出來,隻著裡衣,披著外衫,似乎已準備就寢。

長疏低頭看了眼掛在胸前的手臂,矢口否認:“沒,已經不痛了。”

“嗯。”似乎他又不急著睡,走到她身邊視線落到遠處官道外的棧亭。

“大軍行程不得耽擱,明日你便跟竹岐回曲河縣,稍加調養再去蘇州。”

月光如水,於他周身添上些許溫柔,長疏似乎早有預料,語氣稀鬆。

“你的藥可喝過了?”

“此去北漠凶險,如若主將不能保重身體,前線的將士便更是沒了指望。”

“知道了,我自會保重。”

夜風乍起,卷動彼此的衣袍下擺,翩遷交疊,似在相互道彆。

燕君堯抬手攏了攏外袍:“夜裡涼,早些歇息。”

回身的步伐緩慢,他卻一步步走得堅定,最後融進營帳暖黃的燭火裡。

長疏的視線被帳簾阻隔,默默一聲歎息,很快便也回營安寢。

翌日一早,長疏與竹岐一人一馬。

告彆時,燕君堯難得對竹岐多說一句:“她既跟著你,以後便彆任她性子胡來。”

“還有。”他看向長疏,“城郊彆院還留著,若不願在蘇州,隨時可回。”

長疏不是嬌柔蘊情的閨閣女子,卻因這簡單的一句話緊了心。

孤舟漂泊,原來還有岸可靠,如此她也不是無人牽絆。

旁邊的竹岐正色,於他肩頭重重一握,轉身攜長疏離開。

剛過晌午,兩人已回到曲河縣,進了之前的客棧,掌櫃的已識得他們,立刻熱情相迎。

“二位爺還是住店?這會可以住東間上房了,那些匈奴人可算是走了。”

兩人叫了些吃食回房,長疏胃口竟比昨日還好。

竹岐放下筷子,鳳眼微眯仔細琢磨:“你竟然吃得下。”

這家店的油酥雞很香,長疏上手吃得儘興。

“餓啊,趕了半天的路,你不餓?”

他手肘撐桌,略微湊近:“你竟毫不留戀,也不曾想隨他去北漠?”

長疏盛了一碗素錦湯,一口氣喝完,才饜足歎聲。

“手斷了,總不能做人拖累。”

竹岐略覺有理,剛要認同,複又見她起身似要出門。

“不休息,去哪?”

“置辦些東西,去蘇州的行頭可不適合北漠。”

竹岐大驚,立刻起身追到她麵前:“不是不去北漠?”

長疏莞爾一笑:“我隻說不做拖累,不隨大軍我可以自己去啊。”

她揣了一錠銀子入懷,竹岐已退了兩步堵住房門。

“我剛應了燕十四不讓你任性妄為,你不能打我的臉。”

“不行,你絕不能去北漠,隨我去蘇州!”

長疏也不急,神色自若走到他麵前,眸光堅定已是下了決心。

“我可以隨你去蘇州,但途中我會時時日日憂心,他本就身子不好,又沒有功夫傍身,邊境交戰最是危險辛苦,他用什麼自保?”

“我於世間,隻有你與他算是我的牽掛,如果我不能護他周全,此後半生該如何自處?”

“你呢,你又真的放心,我們二人全都不在他身邊?”

竹岐怔住,思緒快速流轉:“那便我去,總之你不能去。”

長疏略微湊近,神色狡黠:“你覺得,你不在身邊看著,我還會不會乖乖去蘇州。”

“好了。”長疏伸出手,衝他挑眉,“隨我一起去置辦東西吧,再耽擱路程就落得太遠了。”

——

大軍一路向北,景色越見蕭瑟蒼涼。

路經之地,可見眾民生活皆苦,有些甚至食不果腹,全家僅靠賣苦力過活。

燕君堯喬裝入市,見隻有零星幾個攤位,他蹲在一位賣菜老伯麵前搭話。

“前兩日就有匈奴兵來了,一路上燒殺搶掠,東街老旬家的閨女都被抓走了,她才十三歲啊,你說我們小老百姓哪還有活路。”

“三天兩頭就來一趟,已經有不少老鄉舉家逃亡,這仗再打不贏,我們也得另尋出路了。”

民怨在前,燕君堯心中滋味難言,便將身邊帶著的銀錢全部留下,算是聊聊慰藉。

出得攤位,潘仁終是沒忍住。

“匈奴人這樣大膽,行宛這裡離邊線至少百十裡,他們竟如入無人之境,來人便搶。”

“難道邊防城軍都沒有一個管得了的?”

街邊不少空屋落鎖,曾幾何時應該也住著大燁子民。

燕君堯神情肅然:“這說明如今大燁兵勢正在下風,匈奴人無分毫敬畏之心,百姓已經開始對朝廷失望了。”

因前方風起揚沙,目不能視,根本無法行軍,他們已在這個小縣城附近駐紮了兩日。

不知明日,天公可會作美,停了風沙。

長疏牽著馬在城門下打量,皮袋裡的水已不多,她喝了一小口遞給竹岐。

“行宛……可算是走到有人的地方了,趕緊去找個店,我快臭死了。”

然二人進城不久便發現異樣,整個商街開門納客的隻有一兩家,其餘皆門戶緊閉。

就連開著門的,也未有生意,怎一個慘淡蕭條。

他們走了一遭,隻有一家客棧門未落鎖,半虛掩著,長疏附耳貼門聽了會,突然衝竹岐招手:“裡麵好像有人。”

客棧裡傳出爭吵的聲音,似是幾人在催賬。

竹岐蹙眉,一臉失落:“怕是住不成。”

長疏不死心:“進去問問再說。”

二人推門,正見幾人從二樓樓梯下來,手裡端得瓷器物件,還有幾個箱匣。

一個略顯消瘦的少年擋在前麵,卻根本攔不住人,隻被人一推,就掀個踉蹌。

“我說了銀子會還給你們,再寬限我幾天吧。”

“寬限?”為首之人放下手中的黑木箱,走到櫃台後扯出一本賬冊。

“你看看你們這客棧多久沒開張,你爹娘的殮葬費你一個子兒都沒付,我還怎麼寬限?”

竹岐與長疏對過眼神,上前開口。

“哎,話不能這麼說,今日這不就開張了,掌櫃的我們要住店。”

一旁的少年臉色青白,動作更是局促難安。

“客官,小店實在無法迎客,客房裡像樣的東西皆被抬走了……”

倒是個老實的,長疏略一揚頭,率先走到櫃台,眼神盯著櫃台內一臉橫肉的壯漢,放下一錠銀子。

“無妨,隻要能簡單梳洗睡覺就成。”

竹岐以扇擊掌,發出“啪、啪、啪”的聲音,那意思便是定要住在這店了。

壯漢見狀,拿了櫃台上的銀子掂掂,便招呼那幫幫手撤了。

“三日後,我們還會來,到時候還沒錢,這客棧就抵給我們了!”

那少年見人走了,立刻周周正正向他們行了禮:“方淩謝過二位。”

竹岐扶起他,不禁問:“為何城裡是這般光景,還有這客棧隻有你一人?你爹娘……”

方淩眉眼間儘是憤怒痛苦,最後狠狠在欄杆上拍了一掌。

“匈奴人幾次三番入城侵擾,我們早已沒法做生意。”

“上個月,他們衝進我家店,要了一桌菜,成日白吃白拿就因那天槽花釀沒有了,便暴起打人,我父親被打得起不來,母親去攔也挨了幾鞭子。”

“那日我有事不在,等回來就見我娘趴在我爹身邊痛哭,而我爹……”

他咬咬牙,用衣袖蹭了蹭鼻子接著說:“後來我娘憂思過重,患上了癔症,我找了宋大夫來看,用了好多藥也無濟於事,七日前的夜裡,她也吞鐵自儘了。”

店內沒剩什麼陳設,長疏在樓梯尋了一處坐下,歎息。

“那你將來,怎麼打算?”

方淩搖搖頭,複又重整旗鼓,將地上掀倒的板凳扶起來。

“二位要住店是嗎,樓上客房可能沒什麼東西了,我去收拾收拾,怎麼也得讓二位有個睡的地兒。”

話音剛落,客棧門又一次被推開。

長疏坐在樓梯上,一抬頭正對上來人詫異的目光,片刻後又避開了視線。

“好巧啊,在這裡相遇。”

燕君堯薄唇緊抿,半晌聲音冷冽地吐出一句話。

“這就是你們去蘇州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