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泊川覺得大概是今天出門沒看黃曆。
以前他輕輕鬆鬆就能從葉輕舟身邊“無意”路過。
現在他全力蹬車,把車鏈條擦成兩隻風火輪,結果連葉輕舟的一片衣角都沒看到。
從大馬路拐進小區,秦泊川與沿途下班路過、出門買菜的小區叔叔阿姨熱情問好。
他左轉,右轉再左轉,右手單手扶車把,左手掏出手機。
時間顯示,現在比平時他到樓下還快了兩分鐘。
秦泊川單手按刹車,內心止不住地失落。
他車身還沒停穩,側後方突然出現一股衝擊,把他撞得一個趔趄。
誰大白天撞人?秦泊川被夏天的炎熱折磨的心情煩悶,他慍怒回頭,卻正看到葉輕舟捏住刹車的手。
虎口上的傷疤由於手握車把,柔軟鋪平。
“騎車這麼快還玩手機,嫌傷的太輕了?”葉輕舟下來推車到樓門口。
秦泊川轉怒為喜,從車上蹦下來去葉輕舟拉防盜門。
“舟舟哥,你先進。”秦泊川在看到葉輕舟的那一刻多雲轉晴。
葉輕舟沒跟他客氣,把車順著門口三階樓梯上正中間砌的小水泥路推上去,車座上固定著兩箱牛奶。
撐到葉輕舟進門,秦泊川拿走廊裡備用的磚塊把門卡主,快速推車跟上去。
他蹲下鎖車,抬頭看到葉輕舟提著兩箱牛奶在旁邊等他。
他隨意喊了一聲。
走廊裡的聲感白熾燈泛起暖白色,燈光在葉輕舟狹長的眼裡細碎流轉。
“走吧,不是晚上要去你家吃飯嗎?”葉輕舟對他說。
***
“哎呀,輕舟啊,這麼客氣乾嘛,以後到叔叔阿姨這就像回自己家,不用帶東西。快進來。”秦泊川的母親李霞側身把葉輕舟往家裡迎。
“輕舟,你阿姨說得對,帶東西不就生分了麼?”秦泊川的父親秦疆把牛奶從葉輕舟手裡接過來。
秦泊川在開門的時候就先被自己的親媽扒拉開,站在門外,看門裡的三個人母慈子孝。
“你這小子。”秦泊川進門換鞋的時候被秦疆在後腦上擼了一把,“讓你輕舟哥拎,你也不知道幫忙提一下。”
秦泊川捂住後腦勺,抬頭瞥了一眼向他溫柔微笑的葉輕舟,有苦說不出。
他剛才拎到門口,想等葉輕舟開門,結果葉輕舟把奶接過去直接敲了他家大門。
他父母知道他要到家就在門口等著,他現搶都來不及。
秦泊川進臥室把書包扔到靠椅上,出來的時候看到葉輕舟正規矩的端坐在沙發上,身影看起來清瘦又單薄。
打鹵麵的鹵已經做好盛出,是秦泊川今日欽點,葉輕舟夏天最喜歡吃的黃瓜雞蛋醬。先把切成丁的黃瓜倒入熱油中簡單翻炒,在衝入雞蛋,最後在加入豆瓣醬和作料加以調味兒,味道清涼又下飯,極其適合夏天。
秦父和秦母現在回廚房去下麵,麵條用的順滑勁道的雞蛋麵,不能先煮,先煮會坨,煮好後要馬上過涼水。
整個晚餐,秦泊川完全沒插手,癱坐到葉輕舟旁邊。
他今天是病號,就應該負責像個大爺一樣窩在沙發上看電視。
此時電視裡正插播“98元一柄鋼鍋”的廣告,秦泊川突然感覺到沙發回彈,看到葉輕舟去廚房幫忙拿盆,給麵過冷水。
“你看看你輕舟哥,你在看看你。”吃飯之前,秦泊川的母親李霞用筷子敲秦泊川的頭,“一點眼力界兒都沒有,以後哪個領導能喜歡你這樣的員工?”
秦泊川端著空瓷碗用手擋:“媽,你對我也太自信了,說不定我根本找不到工作。”
李霞聽到這話,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姓秦的,你孩子,跟你一個姓,你管吧,我可管不了了。”
秦父附和:“李泊川,以後不許氣你媽。”
秦泊川家用的是正常規格的長方桌,一邊坐兩個人的傳統設計。秦泊川屁顛顛的搬出凳子坐到葉輕舟旁邊。
在他們鬥嘴的時候,葉輕舟像是被氣氛所感染,他嫣紅的唇角翹起,眼睛笑眯成月牙的弧度,從冰川溶為暖洋。
秦泊川一直悄悄注意著葉輕舟。
看到他笑,自己也覺得心情好,他笑嘻嘻從冷水盆裡撈出一大碗麵條,扣上兩勺鹵汁,把碗給葉輕舟遞過去。
自己則是把葉輕舟的碗拿過來,給自己盛。
秦母睨著秦泊川:“也沒見給你媽盛過,真孝順。”
葉輕舟虛握拳,抵唇輕笑:“阿姨,他是怕我不好意思,小川特彆孝順您。”
李霞白了自己親兒子一眼,轉頭跟葉輕舟抱怨:“秦泊川這孩子從小就跟你好,走到哪都是,我舟舟哥呢,我舟舟哥去哪了。”
秦疆:“是啊。小時候泊川不愛寫作業,我們就說,你寫不完明天不能跟舟舟哥玩了,一說一個準,馬上就寫,特好使。”
秦泊川坐回位置,夾起一大口麵條:“爸、媽,你們說的那都多長時間的事兒了,我早不這樣了,是吧舟舟哥。”
仿若蜂蜜蛋糕裡流出的蜜糖,葉輕舟寵溺又無奈,含笑點頭。
葉輕舟吃飯慢條斯理,沒有多餘的動作,也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音,他上身端坐,單手捧碗,看起來賞心悅目。
秦泊川就不一樣,他恨不得一口能把一碗喝進去。
“南方人就是不一樣啊。”李霞抱碗說,“乾什麼事都不慌不忙的。”
“這跟南北有什麼關係。”秦泊川夾了根榨菜,“舟舟哥天生就這樣,多好看。而且舟舟哥都在咱們這呆七八年了,早就是北方人,以後肯定也一直在這邊,說什麼南方北方的。”
葉輕舟的淺笑僵在臉上,沒有回應他的話。
周邊清爽的空氣變得沉悶黏膩。
吃過晚飯,葉輕舟想去洗碗,卻被秦父秦母硬推到沙發上和秦泊川一起看電視。
“這有我們呢,你們小孩玩去吧。”
電視上正在播放古早愛情片,秦泊川把葉輕舟拉到沙發中間,給他喂水果。
葉輕舟從來不吃貴的水果。或者說,他在秦泊川家從來沒動過任何價格比較貴的食材。
以前,在葉輕舟剛搬來的時候,秦泊川從來沒注意到這一點。他父母是雙職工,家裡隻有他一個孩子,他在家就是一個除了學習什麼都不用做,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大少爺。
那個時候,葉輕舟的母親很忙,葉輕舟又是一個性格極其孤僻的人,無論怎麼叫他,哪怕他在家餓著,也不肯去秦泊川家蹭頓飯。
小小的秦泊川想了很多辦法,直到葉輕舟接受了幫秦泊川免費補課的請求,葉輕舟才終於有所鬆動。
童年的葉輕舟挑食,這也不吃,那也不吃,並且他的挑食在秦泊川看來極沒品味。
鮮蝦魚蟹不愛吃,牛肉燉蘿卜,不吃牛肉,隻吃蘿卜。
秦泊川喜歡的各種小糕點他也不吃,不止糕點,好像隻要是秦泊川喜歡的,他都不吃。水果隻吃蘋果和梨。
每次他來吃飯秦泊川都特彆開心,一個是因為他來玩本身,另一個就是他會把秦泊川不愛吃的都打掃乾淨,愛吃的也不會跟他搶。
少年心思單純,沒心沒肺,秦泊川升上初中,有一次在飯後跟父母談及這個事,他笑葉輕舟是他見過最沒有品味的人。
他父母當時的表情他現在還有印象,那是一種在秦泊川成長過程中極其少見的沉重又摻雜著憐憫。
他們隻跟秦泊川說,葉輕舟這孩子,太懂事了。
那時的秦泊川聽到父母這麼誇葉輕舟很不服氣,自己明明也很努力學習,在他的世界裡,隻要好好學習就是懂事。
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秦父秦母明白秦泊川理解不了,當天飯後,閒來無事帶他去最近的超市瓜果生鮮區散步,秦泊川才第一次對食物的價格有了直觀的概念。
此刻,葉輕舟就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體態與剛進來相比略顯鬆弛,但仍有讓人無法忽視的緊繃感,仿佛與幸福的氛圍格格不入。
秦泊川側靠在他身邊,看著他精致的下頜線,把手邊的水果一樣樣塞到他嘴裡,葉輕舟先是略帶抗拒,又習慣性的開口接受。
葉輕舟喜歡吃草莓,這是秦泊川用這種方法試出的第一種水果。
少年時期,小小的葉輕舟沒抵住誘惑,吃了一顆。這直接導致秦泊川當晚搗爛了家裡所有的草莓,做成一瓶草莓汁,第二天獻寶一樣獻給葉輕舟。
葉輕舟不肯喝,秦泊川就抱著他的頭強喂,葉輕舟在劇烈的嗆咳間打翻了瓶中剩下的一點草莓汁。
宛如描繪夏日的絹布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九月傍晚,天氣微涼。
秦泊川靠躺在沙發上宛若蛆蟲,百無聊賴,葉輕舟則是起身整理被擠壓凹陷的沙發套,準備離開。
秦父秦母打掃廚房出來,看到葉輕舟站在客廳沙發旁,等著與他們道彆。
葉輕舟在今天第二次鄭重的向秦泊川的父母表示歉意。
第一次是在他剛進門時。
為了他的失誤導致秦泊川受傷而道歉。
秦泊川不喜歡葉輕舟流露出這種自責的表情,他知道那是會在他心裡紮根的小痛苦。
秦父秦母都表示,秦泊川從小就槽,沒什麼事。有個小磕小碰的很正常,但葉輕舟顯然沒有原諒自己。
蒼白的小臉上,淡眉微蹙,仿若西子捧心,我見猶憐。
秦泊川心裡難受,他擁抱葉輕舟說是自己先拽倒了他。
葉輕舟隻是搖頭,語氣中蘊含著淡淡的難過,無法消減,隻有秦泊川看得出。
道歉,背包,禮貌道彆。疏離,微笑,無懈可擊。
葉輕舟從書包裡拿出家門鑰匙,在秦泊川和他父母的注視下打開房門,隔壁屋裡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漆黑。
“葉輕舟這孩子,心事重。”李霞關門歎息。
***
葉輕舟回到家,被黑暗吞沒的同時也隔絕掉走廊另一邊的熱鬨與歡笑。
曙光小區的兩戶是A、B戶型,葉輕舟家比隔壁大幾十個平米,視野更開闊。
路燈的黃色暖光投進落地窗,打在奶白色的木質地板上。
窗簾靜悄悄的垂落裝飾寂寥的窗框。家具整齊,像是長久無人居住。
葉輕舟在暗黑中打開鞋櫃,收起毛毯上放置的屬於秦泊川的黑色拖鞋。
他從不敢在隔壁久坐。
所幸,這空蕩蕩的房間也不是一無是處。沙發的拐角裡,躺著一隻憨憨的綠色恐龍玩偶,電視機旁拇指高的奧特曼顯露出稚氣,書房裡,放著一架電子琴。
這都是他一次次來到留下的禮物。
葉輕舟輕踏黑暗回到自己的房間,擰開臥室台燈,拿出學習筆記。明天考試,他今晚在秦泊川家耽誤太久,現在必須要抓住每一分每一秒學習,他經不起失敗,也沒有任性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