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天。
楚陵城雨水纏綿月餘,城牆經雨水泡發散發著腐味,蓑衣路人行色匆匆,長街也冷冷清清。
暗巷裡,傳來一女子悶哼聲。
地上躺著一衣衫襤褸的女子,身上血跡斑斑,血水混著雨水染紅了巷子,觸目驚心。
綠櫻趴在地上,渾身疼得戰栗,她抬頭,死死盯著停在自己前麵的馬車。
馬車內走出一位嬌怯怯的少女。
少女穿著細軟繡花鞋,身著綾羅綢緞,手中捧著暖爐,神色如賞春踏花般明媚,像看螻蟻一般掃視了一眼綠櫻。
“綠櫻,你本賤奴,我家大小姐好心買了你,供你吃穿,你竟敢吃裡扒外?”
“我沒有!”
綠櫻忍著劇痛,從牙齒裡擠出三個字。
“還狡辯?”少女倒不惱怒,語氣也是輕快的,纖纖玉手搓著手中的暖爐,歪頭想了想,“想必是責罰太輕了些。”
“或者就該把你扔到暗窯子裡去……”
“彆……”綠櫻的身體被雨水衝刷,劇痛襲來,忍不住求饒,“春熙姑娘,交給大小姐賬本上的虧空,是我昧了,我去向大小姐認錯。”
“當真?”馬車上的少女笑顏如花,眼神卻像毒蛇般黏在綠櫻身上。
綠櫻似乎是怕了,蜷縮在濕冷的地上,隻會拚命點頭。
綠櫻這般狼狽,似是取悅了春熙。
“賤胚子,不受這遭罪心裡不痛快。”春熙微微頷首,立馬有人拖著綠櫻上了馬車。
一個婆子給綠櫻套了件乾淨衣服,綠櫻的胳膊被人拽著,隻覺要痛暈過去了。
她咬牙忍耐,強撐著身體,避免牽動身上的傷口。
馬車晃晃悠悠駛出暗巷,春熙拿著帕子捂住鼻尖,神色厭惡的看向綠櫻,“你若是說錯一句話,小心你的下場。”
綠櫻聽話地點頭!
她知道,春熙要帶自己去見陸家大小姐……去認罪!
綠櫻有些後怕。
她剛剛替自己卜了一卦,死門即生門,是何意?
陸家隻是楚陵商人,卻與朝堂頗有牽連,陸家大小姐的姑母現如今是當朝大將軍的夫人。
楚陵大將軍,深得聖上器重!
無人不知!
陸家鋪子田地良多,綠櫻因略通算術,被陸家夫人從人牙子手裡買來放在自己女兒身邊伺候。
綠櫻聰慧,又嘴甜,主要是算賬伶俐,深得陸家大小姐陸茵兒信賴。
平日裡管著陸茵兒的一些私產賬目,一應記賬事宜都歸綠櫻。
春熙是陸茵的貼身丫鬟,本該與綠櫻井水不犯河水……
前幾日,綠櫻發現賬本出了問題。
陸夫人給的好幾個鋪子收益對不上賬,有一筆銀子不翼而飛,賬目出了問題必得徹查。
那天,綠櫻早間給春熙說了賬目的事,晚間她就被人抓起來鎖在柴房。
綠櫻被關押在柴房好幾日,期間沒有任何人詢問有關賬目之事。
那幾日,她每日給自己算一卦,都是吉。
今日,她躺在血泊裡,聽著春熙罵自己吃裡扒外,哪裡吉了?
但是綠櫻也不算一無所獲。
今日情形,賬目上那筆不翼而飛的錢,定與春熙脫不了關係!
隨著馬車停下,綠櫻被推拉著下了馬車,一路拖進陸府內院。
陸家的府邸在城內算是數一數二的奢華了,四進四出的院子,雕鏤玉閣,本不是商賈之家居住的院子。
但是陸家不同於彆的商賈之家。
陸茵兒聽春熙稟告,本來是想在房內審綠櫻的。
但是綠櫻身上的血氣太重,聞到血腥味的陸茵兒眉頭擰在一起,嗬斥道:“不許汙了我的院子,把人拖到院子外!”
春熙立馬會意,往香爐裡添了香料,血氣立馬被衝散了不少。
綠櫻躺在內院的門檻外,隻剩苟延殘喘的氣息,她聽到陸茵兒的聲音,最後一絲希望都澆滅了。
她應該知道的,上位者怎麼可能對一個奴仆有半分憐憫之情?
她們隻擔心卑賤的奴仆會不會汙了她們腳底的院子。
“小姐,綠櫻這賤人藏在城內幾日,叫春熙好找……”
“她死活不說銀子藏哪裡了……”
“小姐,您打算如何處置這個吃裡扒外的奴才?”
剛才還在綠櫻麵前跋扈無比的春熙,此刻小心翼翼的跟在陸茵兒身側,一句接著一句,隻等著陸茵兒下令打殺了綠櫻……一了百了。
“綠櫻,本小姐自問待你不薄,為何要乾這種吃裡扒外的事情?”陸茵兒身著家常藕粉色長衣,發髻隨意挽著,眉眼如墨,清麗無比。
坊間傳聞,陸茵兒與她姑姑最為相像,所以陸茵兒經常出入楚大將軍府邸,深受將軍夫人喜愛。
城中不少官宦子弟因此想與陸家結親,陸茵兒雖出身商賈之家,與千嬌百寵的貴女並無不同。
她自己也這樣認為。
“小姐,綠櫻不敢的……”綠櫻剛開口說了一句,就被身側的婆子踹了一腳。
劇烈的疼痛襲來,綠櫻咬著牙,忍住沒有哀嚎,可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陸家不缺你偷的那些銀錢,但是綠櫻,你讓本小姐很失望!”陸茵兒居高臨下得看著綠櫻,眼神中有幾分失望神色,又有幾分厭惡。
綠櫻知道自己已經被陸茵兒判了死刑。
愚蠢至極!
綠櫻蜷縮在地上忍著劇痛,第一次覺得蠢人比壞人更要可恨。
但凡陸茵兒有腦子,就會發現自己所知的真相皆出自春熙之口……隻要陸茵兒心中存疑,隻要有一點點疑慮。
她就能活……
“這樣吃裡扒外的奴才,你們自行處理了吧,彆礙著本小姐的眼!”陸茵兒氣憤的聲音傳到綠櫻耳中。
綠櫻隻覺得,心如死灰。
今日生門即死門,當真無轉圜了?
轉念綠櫻隻覺得可笑。
個人生死,掌握在當權者手裡,真是悲允,他們判定的生死,隻憑心意,毫無公允道義可言。
倘若日後陸茵兒發現春熙的真麵目,也不會因枉死過一名卑賤奴仆,而生出絲毫愧疚之意。
上位者,不過爾爾……
“茵兒,你做什麼呢?”
一道很溫柔的聲音傳來,綠櫻掙紮著抬頭,看到遠處一男子扶著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婦女朝著她們走過來。
男子一身戎裝,劍眉星目,頭上鑲嵌著玉冠,狹長的眼睛掃視了一眼蜷縮在地上的女子,略微不悅。
楚以安扶著母親走過來時看得清楚,地上的女子原本想說什麼,表妹身邊的丫鬟示意婆子,那婆子便踹了她一腳。
惡奴互相掩護欺主的把戲!
楚以安低下頭,在母親耳邊低語了幾句。
“姑母,表哥……我院子裡出了吃裡扒外的奴仆,正處理呢。”陸茵兒飛奔到華貴中年婦人麵前,親熱地摟著姑母的胳膊,眼神殷切地看著表哥。
陸茵兒心下更厭惡綠櫻了。
都怪這個吃裡扒外的奴仆,姑母好不容易帶了表哥來陸家看自己,結果自己在灰頭土臉的審問奴仆。
好沒意思……
“茵兒,你叫春熙跪著回話!”陸熙霏聽完兒子的話,眼中立馬浮出了怒氣。
惡奴竟敢欺上瞞下!
陸茵兒有點不明所以,但依著姑母所說,讓春熙跪在地上回話。
春熙戰戰兢兢跪在地上。
她臉色慘白,難道將軍夫人查到了什麼?
一想到這個可能,春熙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不可能的。
將軍夫人從不過問陸府之事的。
但是陸熙霏作為將軍夫人,多年滋養的威嚴神色壓得春熙喘不過氣來。
況且,春熙確實心虛,兩條腿都軟趴趴的。
“春熙,你為什麼要吃裡扒外?”
這句話猶如當頭一嗬!
春熙更加手腳發軟,連連磕頭認錯,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表哥,這是怎麼回事啊?”陸茵兒不明所以,隻好詢問楚以安。
楚以安沒有回答陸茵兒,隻是看了一眼蜷縮在地,渾身浸血的綠櫻,又將神色移到春熙身上。
狹長的眸子發沉,讓人看得害怕。
“春熙,你是想嘗一遍軍隊的刑罰再交代嗎?”楚以安冷漠的開口:“你囫圇個進去,怕是會一截一截的出來。”
楚國雖然皆敬畏楚大將軍,但更多的是畏懼,楚大將軍殺伐果斷,屠戮敵方城池,就算是英雄,也是地獄殺出來的英雄。
聽說,楚大將軍的軍隊裡專門設有給敵國探子準備的刑罰,許多敵國探子都被一截一截扔出了軍營。
而這話從楚大將軍的兒子楚以安嘴裡說出來,更是駭人!
“啊……不……不要!”春熙被嚇得魂飛魄散,哪裡敢不說實話,“小姐私賬的上的一千兩是……是我拿的!”
春熙跪在地上連連磕頭,一旁的陸茵兒人都傻了。
剛剛她明明審出來,是綠櫻私拿賬目上的錢……
楚以安掃了一眼春熙,對於這個答案很滿意。
“你為什麼指使婆子踹她?”楚以安指著綠櫻,又問了一句。
“那個婆子是小姐奶媽……是她……她管著小姐庫房的鑰匙,是她唆使的我……”
春熙嘶聲裂肺的換著陸茵兒,聽在綠櫻耳中,隻覺得悅耳。
原來生門在楚以安!
今日可以活了,綠櫻想著今日這卦象也沒有那麼邪門。
春熙的哀嚎聲響徹,陸茵兒的臉色愈發難堪,絲毫沒有真相大白的欣喜神色。
相反,陸茵兒眼中多了幾分陰毒。
陸茵兒想把在場的所有奴仆都剁了喂狗!
剛剛她隻是灰頭土臉地審訊奴仆,這下她成了是非不分的蠢婦!
這些害她出醜的奴仆,都該死!
“茵兒,這種欺主的奴仆幸好被你表哥發現了。”陸熙霏看著陸茵兒臉色不好,以為她隻是受了蒙蔽恍然大悟,人都嚇傻了,隻好憐愛得摸了摸她的手,眼中儘是擔憂的神色。
陸熙霏看向春熙,臉色也是鐵青。
“把這兩個欺主的惡奴都處理了,春熙直接打死,奶媽扔出府外,不準再上門。”陸熙霏說完,身後帶來的魁梧婆子立馬把這兩人拉出去。
“還有她!”陸茵兒指著蜷縮在地上的綠櫻,“把她一並打殺了!”
綠櫻隻覺得腦袋發蒙。
生門?死門?
她蜷縮在地上,目睹著此刻發生的一切,心中對陸茵兒一萬分的嘲諷。
今日,她才算真切看明白陸茵兒的嘴臉。
“蠢婦!”綠櫻無聲地吐出兩字。
怪不得今日這卦這麼邪門,有時候遇到蠢婦,比遇到惡人還要邪門。
陸熙霏大概能體諒外甥女的想法,想著今日變故,茵兒丟了臉,更是心疼,便由著她,便隨口吩咐:“那……就一起打殺了吧。”
“不可!”楚以安開口製止母親,並直視表妹陸茵兒的眼睛,問道:“她無錯,為何要罰?”
她無錯,為何要罰……
綠櫻覺得,這句話是她這輩子聽到的最動聽的句子。
而陸茵兒被楚以安當麵質問打臉,隻覺得臉上臊得生疼!
“表哥,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