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啟三年,湖州,冬,八岐山下一草屋。
窗外風雪迷眼,一片靄靄素白,腐舊的木窗被寒風吹開,刺骨寒氣儘數吹進凋敝的屋內。
任熙背著劍,同一滿麵淚痕的女子坐在一破床邊。
木床隻有一塊舊木板,連一席被褥也無。
床上躺著一老者,須發皆白,張口好似風箱般大喘著氣,眼神渙散,嘴角還帶著血痕,顯然是受了極嚴重的內傷。
那女子拿著手帕,邊拭著老者嘴邊不斷流出的血跡,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爹爹好像不行了...阿熙,怎麼辦,現在外麵全是搜捕的護衛,該去哪裡找大夫啊... ...”
任熙眉頭緊皺,沉吟半晌,從袖中摸出一小玉瓶,倒出一顆藥丸,對著那女子道:“這是還濟丹,你給文叔叔服下。”
那女子見此眼中頓時大亮,但轉瞬又熄滅了下去:“這是你們謝家的寶貝,你就這樣一顆,給了我,你以後便沒有了...”
任熙不語,繞過女子,將那墨色藥丸徑直塞進了老者嘴裡,合上其下巴,教其咽下去。
老者咽下藥丸,呼吸稍稍平順些,渙散的眼神稍稍歸攏,轉瞬間閉上眼睡去了。
“你父親受了嚴重的內傷,這還濟丹可保他不死。此處偏僻,彆人一時半會找不到這裡,你在此處照顧好文叔叔,一個時辰後,他會醒來。屆時,你帶他上山找我。”
那女子聞言大驚:“阿熙,你要上山?”
任熙點頭,正欲轉身,那女子從地上爬起似要拉住她,但轉瞬間因體力不支又倒在了地上。
“阿熙,那文瀛狼子野心,你切不可與他對上,他將我爹爹重傷,我好容易才帶著他逃出來。而今八岐門內全是他的人,你此時再去,隻怕再難脫身啊。”
任熙將她扶起:“清妍,我隻想為你和文叔叔討個公道。你放心,我是謝家人,他們不敢動我,也打不過我。”
她說到這裡,好似想起了什麼,從身後拔出劍,走到床前,輕輕割下老者一縷白發。
“清妍,將門印先借給我一用,等我處理好便還你。”
文清妍愣愣地點頭,從懷裡掏出一碧色玉印遞給她,淚光在眼中迷蒙。
“阿熙,我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喊你來八岐山玩時,一切都還好好的,不曾想,你還未至,這八岐山已然易主了。讓你攪進這灘渾水,是我對不住你... ...”
任熙接過玉印,而後安撫地握了握她冰涼的手。
“我們之間,不談這些。”任熙轉身踏出門去,將門窗仔細關好,徑直朝著山上走去。
八岐山的路極為難走,山崖峭壁,險峻無極。風雪似銀刀,狠刮在臉上,帶來冰涼的痛感。任熙一步步走著,又理了一遍整件事情的思緒。
她應好友文清妍相邀,來八岐山做客玩樂。
她玩心重,見大雪封山,便從偏僻小路上山,竟遇著了文清妍背著老門主慌亂地四處躲追捕的門生。
看見她,文清妍幾欲墮下淚來。
她和文清妍一道將老門主安置在了山下最偏僻的草屋,聽完文清妍講述整件事情的始末,這才能上山來替她們討公道。
腳底山泥混著灰雪,濕滑無比,但任熙步伐極穩,如履平地,一炷香時間不到,便到了山門前。
八岐山是鮮明的隘地,易守難攻,八岐門建於此,已有百年曆史,長久以來護衛著一方山民。
此時山門前守衛零星,隻瞭望台上站著一人。
那人看見一白衣女子,步伐穩健地朝著山門前行,若不是她背上的劍屢屢反射出寒光,他幾乎認不出這幾乎與白雪融為一體的人。
“山下何人?!”他反應過來,朝著底下大喝了一聲。
新門主交代他們來人務必稟報,此時山門守衛儘數出動去尋找那老門主,門前守衛鬆懈,不能讓人鑽了空子渾水摸魚。
那女子從背後抽出劍,寒光反射到他眼裡,他往後避了避,再次喝道:“門主有令,今日不接外客,姑娘請回罷!”
任熙置若罔聞,將劍斜插進腳下鬆軟的雪土中,對著上麵朗聲喊道:“告訴文瀛,老門主已死,我是來給他送門印的。”
那人聞此大驚,忙從瞭望台幾步下去,往門內去了。
一盞茶時間不到,那人便帶著一隊守衛迎了出來,為首的中年男子站在任熙身前,抱拳行禮道:“門主有令,請姑娘進去詳談。”
任熙打量著這幾人,而後輕笑道:“進去這八岐門,且不知還有沒有命出來。讓你們門主出來談。”
那中年男人聞此,麵上閃過一絲尷尬:“姑娘幾句言語,無憑無信的,教我們門主來回奔波,怕是不能吧。”
任熙眼中閃過一抹嘲弄,但麵上仍是笑意盈盈:“那倒也是。”
她從寬袖中取出那綹白發,朝前遞去:“拿去。讓你們門主出來見我。”
那中年男子接過白發,定睛看了半晌,麵上凝重起來,隨即轉身快步進了門內。
剛剛那瞭望台上守衛此刻正混在隊伍中,定睛看著那白衣女子。
當時在高台上看得不清,此時細看,隻覺那穿著素淨,烏發高束的女子,麵容秀美,綽約拔塵,白雪一映,宛若仙人之姿。可偏偏氣質又似帶著幾分果決和堅毅,拿劍的時候,身上更是隱隱透出些許戾氣來。
正看著,那女子已掃視了過來,目光相對,隻見她燦然一笑,絕麗生光,教人不敢直視。守衛趕忙低下頭去,臉已赤紅。
那門主在熙熙攘攘的護衛簇擁下出來了。
任熙隻覺好笑,從雪裡抽出劍,往前踱了兩步。
“文瀛哥哥,你好大的排麵呢。”
“任熙?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隔著重重護衛,那錦衣男子麵容驚愕。
那一開始迎接的中年男子是他從母家帶來的親隨,這幾日才來,並不認識任熙。
可他日日和文清妍打交道,怎不知這任熙便是文清妍的好友,經常來八岐山找她玩耍練武。
想到這裡,他正了正神色,厲聲道:“是不是清妍同你說了什麼,老門主可還活著?他練功走火入魔,此刻想必重傷著,你快將人帶來,我好為他醫治。”
任熙聞言燦然一笑:“原來如此,文瀛哥哥。我沒碰見清妍,隻來的路上在山下見到了老門主屍體,我想著,這門內也就你敢對老門主下手,所以前來找清妍想問問清楚。”
文瀛聽見門主已死,肉眼可見的鬆了一口氣,而後道:“妹妹,你這說的是哪裡話。老門主是練功走火入魔自己跑出去的。我雖不是老門主親生,但卻將其視為自己親父,怎會做出這等禽獸不如之事。”
他眼神一轉,又道:“那老門主此刻在何處?你怎不將他帶來,我也好儘儘孝心,教他入土為安。”
任熙將劍放下,甩了甩手腕,柔聲道:“文瀛哥哥,我哪裡搬得動一具屍體,我在山路上碰見那屍體斜躺著,嚇得我趕緊上山來了。如今你既已成了新門主,我倒是有東西給你呢。”
說著她將衣袖中一角淺淺露出,文瀛瞥見一抹碧色,心中大喜。
他在老門主飯食中下了慢性毒,又在其練功修養之時將其重傷,正欲等其斷氣,誰料文清妍那賤人竟趁他不備帶著老門主逃了出去。
於是他對外隻能稱老門主練功以致走火入魔,跑出八岐門不見蹤影。
門內聽此消息一片混亂,他又拿出假的門印,聯合早已投靠他的長老,宣稱老門主早已將八岐門托付於他,其他門生隻得信服。
但拿不到真門印,他心中總是不安,故而今日派出大部分守衛出去尋找那帶著老門主逃跑的文清妍。而今見了真門印,他怎能不激動?
文瀛眼神大亮,但又怕他人發現端倪:“好妹妹,快將這東西交於我。”
任熙見他吞吞吐吐,眼神閃爍,仿佛怕人看見那東西,便知他並未完全籠絡住八岐門,定是做了假門印才得以繼任門主之位。
想到這裡,她輕輕一笑:“文瀛哥哥,這東西我本來就是要給你的,隻是在這之前,我想同你私下說句體己話。”
說著她衝著文瀛招了招手,輕垂下頭,好似有些害羞。
文瀛猶豫了下,喊道:“有什麼話,不妨進屋講,此處風急雪大,我怕妹妹凍著。”
任熙抬起頭,麵上好似有些難過。
她站在山門處,右手邊便是懸崖,她從袖中掏出那玉印握在手心,搖頭道:“你們門內出了這樣大的事,我心裡著實怕的慌,我還是歸家去罷。”
說著她後退幾步,左手握劍,右手將那玉印舉至懸崖上方,沉聲道:“看來,這東西對哥哥也不重要,既如此... ...”
她將手高高舉起。
旁人正疑惑她手中攥著的是什麼,任熙話還未說完,那文瀛便急切打斷:“且慢!”
他麵上為難,但終究還是踏出了重重保護圈。
任熙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來,但終究沒有離開那些護衛五丈遠,便站定了。
“妹妹,有什麼話,便在此處講吧。”
任熙心下暗暗鄙夷,但也未繼續相逼,收起玉印,朝他走去。
文瀛見她提劍朝自己走來,心下不知為何有些冷顫。
“妹妹,你不如放下... ...”
話還未說完,隻見任熙突然暴起,劍尖點地,雙足在空中急踏幾下,人已到了文瀛身邊。
文瀛被這變故嚇得魂飄三裡,正欲轉身回跑,那極寒的劍鋒已架在了自己脖頸上,他被這透骨的冷意嚇得動彈不得,還未回過神,人已被挾帶著退到了離山門數十丈開外之處。
身後亂作一團,文瀛的親信見此,驚怒道:“來人,救門主!”
護衛聞此紛紛拔刀,朝著二人湧了上來。
“我看誰敢?!”任熙喝道:“謝將軍是我舅舅,我看誰敢動我?”
此間誰人不知謝將軍?謝立威戰功赫赫,名揚四海,位高權重,是誰都得罪不起的存在,卻偏偏和八岐門門主有故交。一人遠在江湖,一人功居廟堂,情分卻甚篤。
那些護衛聞此,腳步略略遲疑了些,那文瀛此刻回過神來,大喊道:“她又不姓謝!你們忘了你們效忠的是八岐門了嗎?給我上!”
護衛聞言不再踟躕,持刀衝了過來,麵上俱是狠色。
任熙見人紛紛湧來,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光彩。
她左手緊揪著文瀛脖頸,右手提劍迎上。
那些護衛的刀層層疊疊,呈密不透風之勢朝任熙罩下,任熙後退幾步,提劍頂上這千鈞之勢,腰向後倒彎,將這沉重之力向後卸掉。
卸掉勁力,任熙趁機往後急退兩步,那文瀛被拖著,雙腿使不上勁,險些倒在地上。他朝著身前護衛大喊道:“給我把刀!”
任熙見他想逃,冷笑道:“文瀛哥哥,我的武功你是知道的,剛剛我沒殺你,是還念著昔日情分。若你敢逃,那可就另當彆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