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梧,姓君名梧,無字,因為在成了精的桃花樹裡,與心愛的人成親以後才會有字。
這是莫子憩跟他說的,當然不排除莫子憩懶得取名,而他心甘情願被騙的可能性。
名字,確實很難取。
可是你說君梧為什麼叫君梧,雖然他是棵桃花樹。莫子憩給的理由是:“難道要叫你君桃?山下已經有一棵桃花樹啦,雖然是我分神變的。有一年秋天的時候,我去了東邊繁華的洛陽城,那裡種了一街道的梧桐,雨催不折。剛好我們這邊沒有。可是了解過才知道,那種樹在這裡種不活。就隻能搬到你的名字裡來了,權當我種了一棵梧桐樹。”
君梧知道他沒有說全部,小神仙說話總隻露三分,笑也三分,看似單純卻很有城府。這不妨礙他在漫漫的歲月裡慢慢從他口中了解到他全部的想法。
“也許隻是有時也會想,如果當初我撞到的是棵梧桐,你是不是就不會斷,不會種了八十年都不活,一百六十年才有點靈氣,兩百年才成精”小神仙彎彎眼,在又一次詢問中,給出這樣的回答。
“說不定還有我故意氣你,因為種了你,院子裡便再也沒有彆的樹。一是你會生氣,二是桃樹如此嬌弱難活,不能與其他樹爭養分。”他還是笑。
三百年前撞斷我這桃花樹這件事,當真是什麼過不去的坎了吧。有時君梧也會想。
“又或者我那次去過洛陽以後,看過了那邊的話本子,從此便對梧桐一發不可收拾的偏愛呢”小神仙單手撐著半邊臉頰,笑意盈盈地望著那邊尚還年幼的桃花樹變成的小人,說著。
君梧那時候並不懂為何自己這麼執著自己的名姓,總是不滿,或許是因為是那個人取的,或許是想知道那個人是懷著什麼心情取的,那個人又為何要這樣取。滿腔在意,在那裡生了根,變成了一個擁有著十萬個為什麼童年的桃花精。
隻是,小道童或有調侃,或有潦草答對,始終都給他解釋了起因。
“偏愛桃花,世人稱我為桃花仙,總歸於偏愛自己,這樣很怪。”他淡淡地解釋。“但是梧桐不同,可以明目張膽地偏愛。你說我當初撞的是棵梧桐樹的話,我現在是不是該叫一個梧桐仙?”解釋又夾雜搞怪。
“你當初到底看了個啥樣的話本?”
“唔……是個等待,成長,分彆,重逢,生活不儘如人願的故事吧。”
“你也給我看看。”
他深深地凝視著君梧,口中吐出無情的拒絕“你現在還小。”
那時君梧還不知道,懶洋洋的看起來不在乎一切的桃花仙,為什麼總是藏著許許多多自己不能知道的秘密。
桃樹成精以後,小神仙不再那麼時時刻刻照顧他的生活,而他除了每天修煉和聽小神仙嘮水患災害的嗑,也多出了許多可以做的事。他跑到山下新開的講堂裡聽了一節又一節的課,了解了很多很多人間的故事。先不說遲鈍的小桃樹當時有沒有意識到這講課的先生是從哪裡被桃花仙搬來,這講課的內容怎麼這麼熟悉和小神仙經常念叨的相差無幾,反正他是不用日複一日去聽家裡那三百多歲卻心思老成憂國憂民的小神仙日日對樹念經了。混吃混喝,偶爾拿小孩和夫子打趣,生活依然繼續。
就是小桃樹好像有個不太禮貌的壞毛病。
意識到應該改口的人,最先是桃花仙,他依稀遲鈍地察覺到,這小桃樹一直都直稱他為“你”。於是試探“君梧,要不你叫聲哥哥來聽聽?”
“乾嘛”還在青春期的小桃花樹活潑躁動,擁有坦誠的自我意識,乾什麼都要尋個理由,他毫不留情頂嘴。
桃花仙扶額,好像把孩子養歪了怎麼辦?“你不是經常往山下跑去學課聽書,怎麼不知道尊師重道。我可能算不上你的老師,但我們也相依為命,你叫我一聲哥哥好不好?”頂著小孩怪異的眼神,桃花仙硬著頭皮開口道。
“哥哥。”並沒那麼不講理,小君梧隻是不帶任何感情地重複了這個本來夾帶著親情意味的詞語,變聲期自帶的略微沙啞的聲線讀起平板的詞語也依然好聽。
可是桃花仙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想來應該是想起了哪個話本裡的香豔描繪,忙說算了算了,然後溜到了堂屋裡,隻留下莫名其妙的小桃樹。
小桃樹當然後來也沒有把這當回事,口中的稱呼直接從“你”變成了“莫子憩”。
“莫子憩,你叫什麼?你字子憩,叫什麼?”
“我?”莫子憩第一次被他問的一愣。“我成神之前,是個將軍。家族被皇帝冠以莫姓,子憩是父母取的字,乳名莫厭。已經很少有人這麼叫我了。”
“莫厭,你還是第一次說你以前的事情”小桃花彎彎眼,似乎根本沒有考慮這個名字的含義,清澈明媚有些晃人。
桃花仙突然覺得這樣的小桃樹也沒什麼不討喜。隻是到底是不能討了哥哥這個稱呼,因為那是百年前從天上掉下來砸到的姻緣,隻怕是真變成話本中的香豔情景,絕對會讓小道童毛骨悚然。
但是有一次小桃樹卻開始執著這個問題。
在一個春末夏初,山下桃樹已經長出綠茵準備結果的季節裡,他們已又用家人的身份相處了十三載。小孩剛從山下回來,在院中井裡掬了一把清泉洗臉,額發微濕,清泉打濕了睫毛和眼,還有清秀的下頜,井水反照著陽光將波瀾投向他的臉龐,漾出好看的陰影,倒真像個山裡走出來的妖精。
小神仙喚他:“君梧,你過來一下。”
然後他便抖掉沾濕眼睫毛的水珠,眯縫著眼走了過來。
那時的小桃樹換成人的年紀已經十五六歲,快及小神仙肩膀高,他垂頭與坐在竹椅上的小道童對望,有水珠從他臉頰滴下來。小桃樹抿唇躲了,把小神仙看得呆了一下。
小桃樹瞥見,不由自主從嘴角傾瀉出得意的笑來。
小神仙其實長得不高,因為他已經不能夠長大,隻是這隨便一種的桃樹,轉眼再有五載便能趕上他,實在是讓人驚訝。
小桃樹順手從小神仙竹椅扶手搭著的綢巾中取下一張,捋乾自己的頭發,眼睛不躲不閃地盯著發愣的他“怎麼這副表情,我遲早要長大。”
“隻是沒想到這麼快啊”小神仙回過神,妖生漫長,成長也緩慢,日夜相處三十年,自己這姻緣長得這麼快,可是他好像還沒來得及準備生出多餘的感情來捅破這看似厚重的窗戶紙,該怎麼辦?
不通感情的小神仙似乎也忘記,話本中所說的感情,是一個自然而然發展的過程。
“你喚我過來乾甚?”
小神仙也不知,也許就是想仔細看看自己從小養大的少年,是否有了一個成熟孩子的容顏。他搖搖頭,說:“可不可以陪我坐一下”然後撣開了旁邊的椅子。
少年沒有接過椅子,少年還是垂著頭,隻是更認真地望著他:“你說你前生叫莫厭,你今年多大?”
“今年三百十又九,怎麼了嗎?”小神仙疑惑。
“按天上算的凡間算的?”
莫厭失笑:“天上凡間都是一個算法,天上一天人間一載那是胡謅的。”
“那我從桃樹發芽開始,算到現在多大?”
“不知,隻是大概推測的話,也許有三百十一二年。”
“我打聽過了,被你撞斷那棵桃樹是村民搬到這裡之前就有,且枝乾繁密,已經生長了許久。”這是年少的君梧在一本正經地胡謅,他不怕被識破這樣的謊言,隻想試探一些自己總該知道的真相。
莫厭有些啞口無言。
“所以,按理說,雖然我成精太晚,但是我在這世上存活的年齡比你大的多,也輪不到你稱我為弟弟才對。”他彎彎眼笑。
這小桃樹總在一些細枝末節上過分較真,也許十五六歲的少年大多在意此事。不知哪裡打聽的消息,那時撞斷的桃樹隻是一棵易折的枯枝。莫厭心情複雜地聽他瞎編。
“莫厭,你在人間生活了十六年,然後飛升成天上的神仙,仙氣支持你也隻長到十九,你便再等我五載。我就和你一般大,也配得上做你的姻緣。”
大抵是沒想到桃樹問心,聰慧如此,一句話就點出了他所想的煩心,桃花仙訝異:“君梧,你從哪裡知道這些?”
少年眼神一閃,還是笑笑,他暗自咬了咬自己的唇,故作平靜地說:“你怕是忘了,之前找人算過我倆的姻緣。”
“……少將軍莫厭,皇時曆大千二元年生人,十六戰死,狐狗吞食,死後骨中長出桃樹,有大功德加身此後飛升成仙,然魂魄不穩,仙氣培元。彼時天城與古蠻荒□□戰,勝,歸,息不穩,墜百裡雲外,砸一樹斷。得此三百年姻緣……”在砸斷的桃樹桃樹成活了一百多年的時候,不擅長算命的小神仙還是去找了個老道士幫忙把關。“你天生聰慧,命理苦短,得功許多,吃苦也許多。這世方已定,往後平平淡淡,好好生活。桃樹和你頗有淵源,幫你護了你的魂魄,長成需要一些時間,急不得。”
“那時我便記住了你的生辰年月,命薄福緣。隻是……不知那是不是大夢一場。”
莫厭無言。
小少年不知想什麼想到恨恨,齒牙用力,快把嘴唇咬出血來。
小神仙讀出他失控的情緒,連忙製止“原來你那個時候就在。”
“可……可真是我平白喜歡了你這許多年。”
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小少年的陰謀或是苦肉計,小神仙擁住他,給了情緒失控的桃樹一個平靜的安吻。
“為何後來你從不告訴我,我們恩怨牽連這許多?”讓我常常懷疑以為那些是前世做的一些夢,是我愛上一個木頭而給自己找的諸多理由。後來有時桃樹會偏執地問,用雙臂攬住小神仙的脖:“為何放任一棵桃樹擁有你的身體,放任他用藏著愛意的眼神看你,放任他偏執又隱忍的三百年?”
小神仙知道那些情緒源於從自己慘死的身體中沾染的恨,一如現在這般。“可能是過去事總要過去,現在的生活雞零狗碎卻比那些個重要許多。”可能小神仙確實是某個品種的鐵木頭,可能他確實的確不懂什麼是愛一個人三百年,他隻是覺得好像還沒到時候。
君梧的愛讓他有些無措,於是換來安慰的親吻。
於是像孩童依賴家人,像野獸瞄準獵物,年少的君梧撲進莫厭懷裡,帶著桃香與些許鮮血的氣息,交換了他們平生的第一個吻。
像是急於證明自己,像狼一樣帶著野性的啃咬,侵略小神仙原本平靜的呼吸。
“……這桃樹比你有趣,重情重義在你屍骨中紮根了三百多年,沒有攝取多餘的養分,還幫你清除了屍骨中的積怨,你覺得你感受不到這份姻緣的由來,或許是因為它並非因你而起……”
“所以等久一點莫厭,你欠他一份情。”
“道長,隻是我修的道感受不到七情六欲,隻求救世救人救己,這對他不公平。”
“你既然知道,你也明白自己如何想,那怎樣決定,當是你自有打算的事。緣分,斷不了。”
這段對話並沒有在小桃花樹那裡進行,小神仙也決定了用自己一顆在盛世祥和已無作用的道心,還小桃樹一片癡情。
在那個帶著安撫意味的輕吻裡,淅淅瀝瀝的是百年道心散儘,七情六欲回來的聲音。
再然後,就是淹沒在知覺的感官裡,唇舌交織,心跳相撞,洶湧如潮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