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棗找到謝決時,他正氣定神閒靠在一個銅鼎的旁邊,周圍似有無數的結界籠罩,在這一人一鼎兩者之間引出密密麻麻的絲線,用頗為雜亂的手法將他們捆綁在一起,鼎裡有個黃毛的妖怪早已暈厥過去,看起來麵容枯瘦、皮毛粗糙,像是被吸乾了精氣一般。
看著謝決閉著眼,臉上並沒有很痛苦的表情,她走上去喊了他一聲,看他眉頭動了一下,手緩慢的往下摁了摁,示意一切安好。
“這鼎……”夏棗見他胸有成竹,知道一切應是在掌控中,便開始對著那冒著魔氣的鼎打量起來,若換做從前,她巴不得離這勞什子玩意遠點,畢竟自己一介凡人,去碰這魔物無異於以卵擊石,可自打從魔界回來之後,她發現自己好像有些變了,此時此刻她看著這銅鼎,居然生出了一絲絲的靠近之意。
那魔氣也像是感知到了她的存在,竟然拚命的想要突破謝決的壓製,往外滲透出那麼分毫來,連帶著那銅鼎也發出陣陣的哼鳴聲,直接讓夏棗的腦海一痛,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就闖了進去,牽著她的腳步就開始往前邁去。
此時謝決已經感知到了不對,伸手一揮帶起陣陣氣流,攜卷著夏棗就來到了自己身邊,倆人雙手相握,神意相通,隻覺得那皮膚相觸的地方漸漸的有些發燙,心跳聲陡然在這一刻互相錯落放大,清楚的就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人的胸膛。
咚,咚。夏棗隻覺眼前一黑,周圍場景快速的變幻,腳下的土地、四周的樹木、頭頂的天空,都被拆解成一個個方格後拚接重組,在她腳下化成一道竹葉鋪就的窄道,踩上去,莫名的清香闖入了她的鼻子,似乎是有些熟悉的味道。
“過來吧。”夏棗走到窄道的儘頭,發現在謝決正安靜的坐在黑暗中,在他的對麵是一片汪洋的大海,伴隨著無數道驚雷閃電,像是要撕裂這天地般,帶著摧枯拉朽之力落了下來,即便真的有神明在世,想來在這成千上萬次的雷擊後,也會化為一縷青煙散去。
可偏偏,在那半空之中,真的有人。
夏棗在起初震驚過來,終於那明顯那天空,那大海,和那無數道驚雷皆是幻象,屬於謝決的幻象。而他就坐在一旁,像是在看彆人的經曆,眼中沒有絲毫的波瀾,即便那個“自己”已經被劈的毫無人形,如同天地之間一葉飄零的小舟,在四麵八方的侵襲中變得支離破碎。
“你要是再來的早些,還能看見我在第二次神魔之戰被打的血肉橫飛、體無完膚的樣子,”謝決像是在陳述一個有趣的故事,戲謔的繼續道:“再來的早些,還是第一次神魔之戰我尚是竹子的模樣,那時候,我緊緊的抓著地麵,比沈三葉這個兔子還要膽小,生怕自己一露頭就被削成飛沫。”
“嗬,已經過去太久了,久到再看這些畫麵,都有種局外人的感覺,”謝絕頗為感慨的道:“久到我忘記了潛心修煉,隻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成神。”
夏棗不知為何,隻覺得心口一痛,她看著被劈入浪潮的“謝決”,渾身的血源源不斷的染紅了一片海域,“他”掙紮著站起來,試圖著再次衝破雷電的包圍,卻輕易的又被擊落回了海麵,四肢斷裂、筋骨俱斷,“他”絕望的想要抬起手來,卻發現自己大口大口的吐出了血塊,而那無數道雷電沒有絲毫放過的意思,重新凝聚,在天空張牙舞爪的示威、怒吼、嘲笑,仿佛是在看著世間最弱小的玩意,不屑的踐踏著“他”的一切。
“為什麼,”夏棗看著他的身體在逐漸消解,就好像是一隻孱弱的飛鳥,被輕易的攆的粉碎,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她心裡麵的疼痛又加重了些,仿佛是觸到了什麼真相,卻又不敢相信,忍不住用手捂住胸口,猛地的呼了幾口氣,方才緩解了堆積的鬱氣。
謝決看著她犯疼的模樣,當即站了起來,衝著對麵的汪洋結了個手印,那畫麵就變得模糊起來,他歎了口氣,有些自責的對著夏棗說道:“不該讓你看到的,畢竟你體內有我的真身,這血腥的場麵難免會刺激到你。”
“不是,不是這樣的,”夏棗直起腰來,她剛才腦子一片混沌,好似也被這千萬斤海水灌了一片似的,此時此刻方才恢複幾絲清明,她在模糊中好像看到了謝決這幾萬年來的經曆,好像就在那麼轉瞬間,將他所有的迷茫、失落、痛苦、絕望、崩潰都看了一眼,僅僅那麼一眼,就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她隻是一個過客,隻是略微的旁觀下他數萬年的時光,就幾乎陷入無法自拔的情緒中,倒不是因為那挫骨揚灰、血肉橫飛的場景,也不是因為他苦修萬年卻始終無法實現夙願的痛楚,而是埋在這表象之下,更不易被發現的一個殘忍的事實,這不是夏棗應該發現的。
或者說,夏棗在體內多種力量之下,她腦海中硬被塞進去了一句話,隨著她心臟快要跳出身體時,用她的嘴說了出來:
“不可能,你永遠不可能成神,誰也永遠不可能成神。”
這話說完她有一陣嘔吐的感覺,不得不趴在地上,捂住嘴試圖緩解下,而本在一旁雲淡風輕的謝決,聽到這話後臉色微變,可隨後也無奈的笑了下,蹲下來替夏棗拍著背,一下又一下,等到她恢複正常後,看著她的眼睛,隻覺得那眼中還同以前般純淨無邪,聰明可愛。
“剛才我有些吃驚,差點以為你的魔氣要壓不住了,怕是有不乾淨的東西要附體於你了,居然能一下子點破這個事實。”謝決扶她站起來,很是感慨道:“可惜啊,我用了幾萬年,才明白這個道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世上並不需要有蛇蟲鼠蟻、花草樹木的神,那些微末之輩有了靈力,靠自己多年修煉成神的傳聞,也都是一個幌子,一個能夠在神魔之戰,讓我們衝鋒在前、做替死鬼的幌子,一旦你觸及成神的邊界,自有法子全力將你抹殺,再留下你成神的傳說,這樣,又能多一些棋子。”謝決對著夏棗,很不忍心道:“其實這些事情,你不該知道的。”
“剛才我腦海中被硬塞了很多畫麵,那句話一點也不受我控製,就這麼說了出來。”夏棗至今都覺得舌尖發麻發酸,這些事實雖然過於震撼,可她畢竟隻是一介凡人,這輩子即便有些奇遇,那也不可能接觸到成神的路子,所以她除了對謝決這萬年來的經曆有些共情外,其餘的倒也沒太放心上。
可謝決卻不這麼認為,他內心深處開始產生了一種非常不安的感覺,那種擔憂不是可以用什麼理由去掩飾,在夏棗說出這個事實的時候,他也意識到了另一個事實,她體內那被壓製的魔氣、安睡的真身、還有那看不破的命運,或許在某一日,都會以不可預料的方式爆發。
而自己,到時候還能護住她嗎?
“怎麼了?我們現在該怎麼破除這個幻境?”夏棗自是不會想到謝決的擔憂,她現下身體已經沒有其他的狀況,隻是以為剛才的一切都是意外,便開始研究起當下的處境來。
回過神來,謝決很快藏起心裡的諸多疑問,不管怎樣,他已經曆經了這數萬年的折磨,在他麵前的,還隻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小丫頭,他怎麼可能護不住她,即便是那驚雷閃電劈下,無非就是再挨上那麼一回。
反正,他也快習慣了。
“這幻境本就困不住我,隻不過構建我的過往耗力巨大,剛才耽誤些時間,無非是讓這銅鼎魔氣耗儘,如此一來,那被利用的黃鼠狼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謝決話剛說完,眼前的汪洋真的就逐漸開始消散,最後隻剩在海麵上漂浮的一個白點,晃悠了片刻也終於化為一片空白。
“那妖怪果真是黃鼠狼,我當時隻是粗略看了一眼,隻覺得跟想象中長的不太一樣。”夏棗看著腳下的黑暗逐漸祛除,也知道他們正在從幻境中走出來。
“哦,那你覺得它長得像什麼?”謝決抬起眉頭,想聽聽她的看法。
“我覺得長得很像有些大的黃耗子。”夏棗摸著腦袋,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因為體型好像跟師父差不多大,所以一眼看過去還真有幾分相似之處。”
謝決看了她一眼,覺得她是不是挺喜歡耗子這玩意啊,嘖嘖,要不要在千金坊弄一隻養養,可這念頭也就是過了一下,想起她師父曾經同一隻驢對罵的場麵,雞皮疙瘩就忍不住冒了出來。
等到黑暗完全消失,他們又回到了銅鼎的旁邊,隻見這鼎已經變得死氣沉沉,想來魔氣也所剩無幾,在鼎裡的黃鼠狼也慢悠悠的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他們二人後,那本有些發懵的眼神立即警惕起來,大腿一個後空翻,讓自己轉了個圈落地,但好像之前被這銅鼎折騰的有些力竭,當即摔在了地上,腦袋出了一個大包。
“哎,你先彆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你。”夏棗趕忙上前想要抓住它,可這黃鼠狼一看就是個心眼子多的,那大屁股一撅,黃色的帶著惡臭的氣體就噴了出來,那陣仗,一點也不比之前魔氣湧出來的少。
謝決趕緊把夏棗拽了回來,隨便招了一堆葉子把兩人緊密包裹住,他素來愛乾淨,這要是弄一點味在身上,那不得惡心個十天半個月的。
這黃鼠狼見一招得逞,乾癟的臉上勾起勝利的微笑,扭頭撒丫子就開始往樹林裡跑,誰知前腳趕緊去,後腳就背人拎著抓了出來。
“哎呦,找到你們好費勁啊。”一個少年拎著黃鼠狼走了出來,他掏出一個葫蘆,瞬間就把那臭氣儘數給吸了進去,然後看著夏棗,略帶點不好意思的問道:“你剛才沒事吧。”
“哦,沒事。”夏棗一見故人,也同樣有些高興,正打算上前招呼,手卻被謝決握住。
“來一個黃鼠狼,又來一個狐狸精?”謝決眼神一壓,氣場即刻就低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