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林清洗完澡習慣性拿起吹風機,但又一想,一會兒在露台上就自然風乾了,於是他照照鏡子,沒發現什麼不妥的地方,轉身走出房門。
柳庭華的房門沒關,紀林清推門走進去,看到他已經跟昨天一樣,雙腿交疊著仰躺在露台休閒椅上,姿態慵懶又帶著點性感,可惜他今天手裡沒夾支煙。
“你怎麼不抽煙?”紀林清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問。
“我沒有煙癮,隻是感覺無聊的時候才會抽一口。”
紀林清點點頭,確實沒看到他經常抽,“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高中吧。”柳庭華倒了一杯紅酒問:“喝嗎?”
紀林清接過去抿了一小口,微澀中又帶著絲滑的回甘。
“沒見過你抽煙喝酒,挺自律的。”柳庭華邊說話邊又倒了一杯。
“我酒量不好,喝一點就醉。抽煙的話……其實以前抽的挺凶的,後來戒了。”
柳庭華略微打量:“哦?”
紀林清看他帶著審視的神色,笑著搖頭:“真的,大概初中的時候吧。”
柳庭華再次訝異道:“這麼早?”
“嗯,那時候住校,也沒人管。”
“那後來怎麼戒了?”
紀林清也仰躺在休閒椅上望著滿天繁星,停了一會兒才開口:“你知道的,我怕水,後來去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說,有些問題埋得太深,如果無力改變的話,可以先從一些小事開始,所以我就戒煙了,然後把所有不好的習慣全部改掉了。”
紀林清給人的感覺,就像山上的星星,明明觸手可得但又遙不可及。柳庭華想把那顆星星拉近自己身邊,於是開口問:“為什麼怕水,那些…能說說嗎?”
紀林清的聲音帶著似紅酒的厚重,柳庭華等了很長時間才聽見他說:“十二歲那年的夏天,我們一家人去重城表叔家探親,那邊山多水多,風景很好,八月的天氣也不像俞城那麼悶熱……”
2009年8月,重城。
“媽,我吃飽了,我要跟哥出去玩。”紀林清放下筷子,給他哥紀森清使了個往外走的眼色,他哥寵溺地點點頭。
“大熱天的去哪?彆天天帶著你哥瞎跑,他身體不好再中暑了。”紀林清媽媽陳知麗眉峰淩厲,因為被打斷跟彆人說話,不耐煩地說道。
紀林清表叔笑嗬嗬地:“小孩子嘛,都愛亂跑著玩,他們才不嫌熱呢,跑跑跳跳的當鍛煉身體了。”
紀林清看他表叔幫忙說話,趕忙接道:“對呀,媽,我們就在這附近,不熱的。”
陳知麗沒看紀林清,拍了拍紀森清的胳膊:“去吧,人生地不熟的彆亂跑,玩累了就趕快回來。”
紀森清握住他媽的手,露出半個酒窩:“好的媽媽,我會照顧好弟弟的,放心。”
然後兩個小孩一前一後地跑出院外。
“哥,你看那邊有條小河。”紀林清和他哥正在菜地裡逮螞蚱玩,無意間往遠處一眺,隻見那條河流像美人魚的尾巴一樣,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紀林清拔高音量指給他哥看:“咱們去那吧,說不定還能逮魚呢。”
紀森清看著弟弟期待的眼神,又看看回家的方向,猶疑道:“小清,咱們彆去了,那邊離表叔家有點遠,我聽說人販子總是趁午休時間抓小孩。”
紀林清三跳兩跳蹦到他哥身邊,抓起他哥的手輕輕晃:“哥,沒事,我保護你,你忘了?我可跟叔叔學過散打。哥,咱就去吧。”
紀森清望向小河方向,泛著點為難的神色但沒再反駁,每當這個時候,紀林清就知道,他哥一定要妥協了,於是直接拽著他哥往那條小河走去:“走吧哥,我們在城裡還沒見過自然河流呢,看一眼就回來。”
於是他哥隻能無奈地笑笑,還是跟上了紀林清的步伐。
等他們走近,與其說是河流,其實是一條環山自然形成的小溪,溪麵不算寬,紀林清彎腰撿了一顆石子拋向水麵,因為水太淺,都沒有濺起太大的水花,偶爾還遊過條小魚,黑醜黑醜的。
紀林清脫鞋挽著褲管給他哥招手:“哥,咱們去水裡蹚蹚吧,肯定很涼快。”
紀森清拉住他的胳膊:“媽說了彆亂跑,咱們第一次來這,彆進去了,就在邊上玩玩吧。”
紀林清耷拉下眉眼低語道:“天天都是媽不讓這樣媽不讓那樣,這溪這麼淺就到腳脖,能出什麼事。”
紀森清還是沒放開他胳膊,耐心解釋:“不是因為媽,就我們兩個小孩,萬一有什麼事怎麼辦?聽哥話,你要是想玩,下午讓爸帶我們來。”
紀林清倔脾氣上來,甩開他哥的手徑直蹚了進去:“你膽小就在邊上看著吧,或者你現在回家去喊媽,我自己玩。”
紀森清確實不放心,就在岸邊看著他。紀林清在溪裡逮了會魚,一條沒抓著,期間不斷偷偷地瞄他哥。
最後實在無聊,在溪裡撿著顆鵝卵石,像獻寶一樣的雙手捧著走向他哥,笑嘻嘻的說道:“哥,你猜我撿到了什麼?”
他哥抿著唇不說話。
“哥,你彆生氣了,你看我玩了這麼長時間不是也沒什麼事嘛。哥,你來跟我一塊玩吧,我一個人好無聊的。”紀林清可憐巴巴地用那雙大眼睛望著他哥,他知道,他哥就吃這一套。
果然,他哥忍不住翹起唇角,紀林清趁勢往他哥身上潑了一抔水:“哥,快來呀,咱們打水仗吧,可涼快了。”
他哥最後還是脫下鞋襪,加入了跟紀林清的水裡戰爭,兩個人順著溪流笑鬨著。
“好了好了,不玩了。”紀森清彎腰喘著氣,笑著把紀林清環在他腰間的手拿開。
“誒,你快看,那邊有個小水潭,我去看看有沒有魚。”紀林清又往下遊跑了幾百米。
紀森清有點累,沒跟過去,隻是看著他跑去的方向叮囑道:“你慢點。”
話說著紀林清已經一頭紮進水潭中,裡麵有一群魚,見狀紛紛四散逃開,紀林清頭朝下閉氣在水裡跟魚一決高下。正當他雙手已經捧住一條往上遊時,好似聽見了他哥叫他的名字,但在水裡聽得不太真切。
突然,他的右腿傳來一陣痛,緊接著就失去了知覺,他顧不得那條魚,雙手拚命地往上劃,右腿就像是灌了鉛一樣無法動彈,越遊越沉,他想喊他哥,但嘴裡吐出了一串氣泡,水順著他的鼻腔喉嚨灌進胃裡。
紀森清聽見了轟鳴聲,像是暴風雨天氣的悶雷,又像是高山上的雪崩,聲音越來越近,他心頭一慌,顧不得水裡硌腳的鵝卵石,快步奔向紀林清在的那個水潭,一頭紮了進去。
一雙手出現在紀林清即將黑暗的視野裡,他將手無意識地伸向對方。對方用消瘦的肩膀托起他身體,起起伏伏地把他弄上岸。紀林清終於大口大口的喘氣咳嗽,等他坐起身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一股洪黃的氣勢從上奔騰而下,瞬間席卷了他們所在的那條溪流。岸上也被水流淹沒,但由於地勢較高,紀林清完好無損地暈在了那片水中。
“再後來,我記不清了……我不記得我爸媽是怎麼找過來的,我哥又是什麼時候被找到的,而我又是怎麼回去的,後麵所發生的一切我想不起來了。”
紀林清的那杯紅酒已經見底,柳庭華又給他倒上:“你那天…在休息室做的噩夢……”
“對,我總是夢到那條溪,那個水潭。在我哥去世後幾個月,我家幾乎崩潰,我媽每天抱著我哥的照片,把自己鎖在房間哭,那時候的我…真的……”
2009年9月,戚城。
紀森清的葬禮剛結束,在墓園外麵,一堆拿著話筒扛著相機的記者見到他們出來,一窩瘋地圍到身邊。
“請問您是爸爸嗎?您作為家裡的頂梁柱,要怎麼緩解失去兒子的悲痛?”
“重城水庫擴修是備受關注的事,開閘放水的時間已經提前通知了,為什麼還讓孩子去河邊?”
“聽說您家是雙胞胎兄弟,失去一個很可惜,是否考慮生二胎?”
“政府會對您家做出相應的補償,請問您們想要多少補償款?”
……一個問題摞著一個問題,一堆人擠著一堆人,相機發出的哢嚓聲伴隨著密不通風的氣流,紀林清被撕裂的腦子又讓悶潮氣粘起來,他快呼吸不過來了,臉憋的漲紅。
“趕緊讓開,不然報警了。”紀林清的幾個本家叔叔攔著那些媒體記者,紀林清往車邊走了兩步,忍不住彎腰乾嘔起來。
小姑走到身邊,拍著他的背問:“小清,沒事吧?”
紀林清抬眼,不知是乾嘔應激還是怎麼,他明明已經爛成一堆腐肉了,已流儘的眼淚還是順著鼻尖掉到地上。模糊的視線看向他的爸媽,隻留下兩道上車的剪影。
戚城五月花小區,是紀林清爸媽分到的教師家屬樓,小區年久失修樓很破舊,很多教師已經搬走,在這裡的很多是租客。
“我聽說呀,雙胞胎的命都是綁在一起的,其中一個去世另一個也活不長的……”
“真是可惜了,那麼好的孩子,他家造的什麼孽啊!”
“是啊,他家那個兒子每次見麵都喊我姐姐,嘴甜著呢,哎…”
兩個長舌婦各開著自家門,坐在門口擇菜。
樓體隔音很差,即便是關上門,他們說的話還是能傳到紀林清家的客廳,從葬禮上回來,陳知麗就進臥室鎖著門,他爸在衛生間鎖著門,隻有紀林清,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沙發上。
“咚咚咚—”敲門聲響了,緊接著有人喊:“有人在家嗎?我們是社區關懷辦的,麻煩開下門。”
“有有有,領導,他們一家剛從外麵回來。”一個長舌婦說。
“咚咚咚—”敲門聲還在響個不停,外麵嘰嘰喳喳的不是一個人,紀林清目光渙散地望著那道門,雙手不自覺絞緊出汗,指甲刺破了掌心都沒感覺。
敲門聲還在響,外麵的人也還在喊,紀林清起身走到衛生間門口,低聲叫道:“爸…”
他爸最終還是走了出來,把那些人迎進屋。
“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知道您家失去兒子不好過,特地來慰問一下。”一個中年男人把手裡提著的一堆禮盒放在茶幾上。
“領導比較重視水庫擴建這件事,結果,好巧不巧的你家正好這樣,所以…您們可以給我們講講事件經過嗎?”一個短發女生示意另一個人打開攝像機。
“領導請回吧,我家挺好的,沒什麼事。”紀林清爸爸揮手讓他們出去。
“還是麻煩您配合一下吧,我們報道出去也對社會有警示意義。”短發女生堅持道。
“是啊,老紀,人家讓你乾啥就乾啥,後麵還有補償款呢,好好配合下。”那個社區關懷辦的勸道。
“我出去抽跟煙。”他爸伸手隔開那些人,走了出去。
短發女生看向紀林清:“小朋友,你是弟弟對吧?聽說是你跟你哥去河邊玩的,能說說嗎?”
紀林清蹲坐在窗台下,墨綠色窗簾被外麵的風一陣陣掀起,掃過他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他低垂著頭一句話不說。
短發女生走到他身邊也蹲下來:“小朋友,你不用怕,我們是來對你家做關懷的,任何話都可以對我們說。”
紀林清往牆角挪了挪腳步。
“這樣吧,你要是不想說,我們有現成的稿子,你照著念念可以嗎?”短發女生把一張紙遞到紀林清麵前。
紀林清接過那張紙,上麵以紀林清的口吻寫了他哥是怎麼被衝走的,一陣陣冷汗將他衣服打濕,那種無法呼吸的感覺再次襲來。
他媽開門走過去,一把把他撈起來:“你高興了是吧?都是因為你,要不是你你哥能沒了?休想跟這些人胡說。”
“這位媽媽,您彆激動…”短發女生來勸阻,他媽把茶幾上的禮盒砸向他們:“你們都給我滾出去,我兒子沒了,你們都開心了是吧?!”
攝像機的燈光閃的眼疼,紀林清頭腦一片空白,感覺自己輕飄飄地看著這個破敗的家,輕飄飄地看著雜七雜八闖入的人,輕飄飄地看著角落那具隻有十二歲的軀體順牆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