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獸(1 / 1)

三月春盛,虛聞穀中正是桃花爛漫之際,山風拂過花枝,霎時間花瓣如雨,宛若煙霞。

櫻粉色的花瓣才剛飄落在地上,就被一隻鋒利爪牙無情踏住,將這人間煙霞踩在腳下。

“他們明知道,我們是兄弟……”

獸台之上,兩虎相毆,一隻扼住了另一隻的咽喉。

台下是金尊玉貴的仙家貴胄,在這虛聞穀中修仙世家每十年聚集一次,舉行為期九十九日的虛聞論道,論道枯燥,便會請出這麼一場“妖奴相撲”,聊以添趣。

“妖奴相撲有兩大規矩,一是妖獸需以獸形姿態相搏,二是生死相較必有一死。”那強行將巫風瀾帶到虛聞穀的黎仲眼睛雖看著台上,話卻是對著巫風瀾說的,“不知你若是到了台上,焉有命在?”

巫風瀾看著獸台上以命相博的兩隻猛虎,再看台下端坐於幾案之後的世家貴子,他們添酒品茗舉止高雅,仿佛台上上演的隻是一場普通的歌舞表演。

這一瞬間,她內心積壓許久的恐懼和無力噴薄而出,就好似他們正身處於巨大的屠宰場中,下一個躺在案板上的,便是她自己。

世間最可怖之事,莫過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見她麵露懼色,黎仲故意在她耳邊哼了一聲。

“你該慶幸,若不是穀中妖奴死的太多需要補充人數,方才在那肉肆裡我早就將你就地正法了。”

巫風瀾咬牙道:“你怎知我就一定是妖獸?你就不怕害死一條無辜的人命,他們降罪於你嗎?!”

黎仲好似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他押著巫風瀾站在一眾燭陰山弟子中間,拿手往台上虛虛一指,說道:“你不會以為這鬥獸台上隻有妖奴相撲這一種遊戲吧?”

“那我告訴你,還有一種人與獸相搏的遊戲,叫人妖互獵。你無不無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給我們燭陰山添了麻煩,落了師門的麵子,而我們少君,眼裡最容不得沙子。”

當初意外放跑這女子的兩個師弟,至今還在受水牢之刑,對同門尚且如此,黎仲不信少君今日能放過這女子。

巫風瀾心中唯一的一絲希望也被掐滅了,她沒想到,這些身居金字塔頂端的人,比她想的還要卑劣、殘暴。

她的恐慌絲毫不影響台上的撲鬥,在這一片旖旎春光之中乍然響起急躁的鼓點,咚咚之聲不絕於耳,有如兵戈。

台上,一虎被摁倒在地,竟猙獰流下兩股血淚。

妖獸一族,流血不流淚,若有摧心剖肝之痛,唯流血淚而已。

隨著血淚流下,鼓點突然急轉直下,緩緩而出,咚、咚……一下一下,擊在心上,竟如催命的號角。

“妖奴的眼淚,雖然虛偽,但總是能令人振奮啊。”

台下有沉浸其中的世家貴子持筆將那一抹血淚鐫刻於畫中,巫風瀾聞言在人群之中朝那背影冷冷瞪了一眼。

雲巍畫作一半似有所感,慵懶的視線在後麵烏泱泱站著的徒眾之中掃了一圈。

台上被扼住咽喉的老虎忽然放棄了掙紮,四目相對,他哽咽而泣。

“阿兄……”

扼住他的那隻爪子一頓,虎眸中帶著一股決然:“愚蠢的弟弟啊,正是因為我們是兄弟,正是因為他們知道……”

“有什麼比父母、子女、手足相殘,更讓他們興奮的呢……”

說罷,虎爪露出鋒利帶血的指甲。

“閉眼,很快就好,你再也不用當他們的妖奴了。”

刷——的一下,血濺三尺,色比桃花更豔。

那血像是潑進了巫風瀾的眼裡,望著台上的場景,她心底一片悲涼,也不知是為台上的妖獸,還是為她自己。

場中最後一聲鼓點落下,乃勝利之音。

“申屠家妖奴勝——”

這一句唱完,台下申屠太一斜眸看向台上站著的老虎,他此刻正褪去獸形,展現出成年男子的形態,披散的長發後麵一雙通紅的眼睛,正帶著點點凶光盯住台下眾人。

申屠太一輕哼一聲:“做的不錯,下去吧。”

那老虎雙拳握緊,咬牙道:“我弟弟的屍身……”

申屠太一覷了雲巍一眼,雲巍放下手中畫筆,立刻道:“帶走帶走!你要你就帶走,雲家也懶得收拾。”

說完他朝兩邊張望:“下一場該輪到哪家的妖奴了?”

申屠太一一甩手中拂塵,意有所指道:“這兒有人玩不了這個遊戲,你說是吧,玉虛仙君?”

這話一出,眾人頓時靜了下來。世家之中當家之主方得以尊稱一聲"仙君”,此次虛聞穀論道,來者皆是年輕一輩尚未獨當一麵,唯獨洛北舟除外,同齡之中,也隻他一人有此稱呼。

在這逢萊仙洲無人不知,玉虛山洛家早已棄了主仆血契遣散了妖奴,如今留在玉虛山的妖獸皆是自願供洛家驅遣,但無血契約束,經常有令不從。

申屠太一說他玩不了妖奴相撲,此話絲毫不假。

此刻,無數雙眼睛皆落在洛北舟身上。他慣來特立獨行,一身打扮也與其他世家子弟不同,一眾輕袍緩帶廣袖長袍之中獨他一人一身窄袖束腰常服。仙門中人穿著講究“清雅”二字,皆以淺色居多,而他獨穿一身黑,這麼沉悶的顏色卻因衣襟上的金線海浪紋而顯得耀眼矜貴,襯得他整個人低調又醒目。

寂靜之中他擱下手中茶盞,輕笑開口:“這遊戲,無趣的很,倒不如換一種玩法。”

因洛家遣散妖奴與世家格格不入,背地裡常遭其他世家排擠,所以此刻並沒有人敢附和於他。但洛北舟渾不在意,繼續說道:“近日無聊,我自創了一套妖奴契約之法,倒是有些意趣。”

聽他這麼一說,眾人皆有些疑惑,難道洛家要重新啟用妖奴了?雲巍率先問道:“什麼契約之法,說來聽聽?”

洛北舟掃一眼台上獨自斂屍的妖獸,緩緩說道:“我所創之契約,乃是主仆共命,同生共死之契。”

“妖奴相撲,素來生死相博,然則妖奴的生死於諸位並算不得什麼損失,屬實無趣。洛某要玩,就玩大的。”

他見眾人皆露驚愕之色,目光悠悠定在申屠太一身上:“可有人敢與洛某小試一把?”

雲巍堪堪回神,仍是驚詫不已:“將我等性命係於妖奴身上,這玩的也太大了吧?”

申屠太一則輕嗤一聲:“他們也配?”

洛北舟輕輕一歎,笑道:“看來你們都不敢。”

“你不用激將,”申屠太一拾起案上落下的花瓣,神情流露之中頗有佛祖拈花的悲憫,“若你真有此法,不若示於人前,讓我等見識見識。”

洛北舟撣了撣衣袖,直接起身。

“罷了,場中無一人有膽,洛某便不浪費時間了。”

申屠太一將手中花瓣撚成一縷輕煙,眸光落在獸台之上,道:“你展示一下你那契約之法,我陪你玩。”

洛北舟複又利落坐下,笑道:“還是申屠公子爽快。”

他在原位盤腿金剛坐,聚精會神之前微微睜開眼睛,看向虛空的某處,隨後閉目凝神雙手結印。

一時間,巨大的六芒星陣懸於眾人頭頂,洛北舟並指為劍從眉心劃下,殷紅的鮮血霎時落入陣中。普通的妖奴血契隻以妖獸之血入契,妖奴死生從命,此刻洛北舟以眉間之血入契,便是將自身之命與妖奴之命融於一體,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六芒星淡去,主仆之血如楚河漢界各自為營,然後漸漸散開、交彙,形成了一幅血色太極圖。

至此,契約已成。

猛然間一道巨大的白光自太極圖中迸射而出,直刺的人睜不開眼睛。

……

巫風瀾耳邊伴隨著黎仲的一句“果然妖獸狡猾……”便兩眼一暈,那一瞬間像是被卷進了某種可怖的漩渦之中,周遭是極致的白和極致的靜,連呼吸和心跳都被剝奪。再睜眼她人已在獸台之上,巫風瀾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從眉心處抹下的一點血跡……

短短幾秒,她像是經曆了一場惡毒的洗禮,在那巨大的白色漩渦中掙紮而出之後,竟莫名其妙成了他人的契約妖獸。

這一刻,巫風瀾想通了一個致命的問題,係統設下的最高成就是“妖王”,而她卻從沒想過,身為一個人,怎麼可能當得了妖獸一族的王呢?

——除非,她本就是妖獸。

短暫的失明過後,虛聞穀眾人瞧見獸台中央多了一道纖弱的人影,申屠太一下意識地打開靈識探查,見她背後縈繞著一個代表妖獸靈力等級的靈氣漩渦,當即微微一笑。

“初開靈智的一星段妖獸?玉虛仙君真是……藝高人膽大啊。”

巫風瀾在係統那裡了解過,妖獸修為一共分十二星段,相比人族修士的九大境界要難的多。

她從這話裡聽出了濃濃的嘲諷意味,忍不住朝申屠太一看過去,卻見他手執拂塵一派超脫,神情淡然略帶悲憫。

菩薩嘴裡吐臟話也不過如此了。

洛北舟的視線同樣落在巫風瀾身上,眼底一瞬間的錯愕掩飾的很及時,沒叫申屠太一看出來。

他刻意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藝高卻是不敢當,膽大倒是洛某一貫的作風。要知道,三大仙洲之中無契妖獸已是少的可憐,同生共死之契會招來什麼樣的妖奴,全憑運氣二字。”

“申屠公子,不會現在想要反悔吧?”

聽他說完,眾人無不暗罵一聲“瘋子”,將己身性命係於一介低微的妖奴身上本就是瘋狂之舉,如今還要在妖奴身上賭運氣,可謂是風魔九伯了。

申屠太一轉過頭靜靜看了他片刻,他這人多疑,洛北舟越是一副泰然無畏的姿態,他越是疑心他是裝的淡然。心中好一番計較之後,他淺笑出聲:“若比運氣,誰能比玉虛仙君的運氣更差?”

言罷便依葫蘆畫瓢,以眉間之血結下同生共死之契。

巫風瀾從洛北舟的話裡抓住了重點,兩人既已“同生共死”,便說明她能以生死為籌碼換得與他談判的機會,說不得還能逆天改命……

而前提是,她能贏下眼前這場妖奴相撲。

刺目的白光閃耀在巫風瀾的頭頂,少頃之後,她發現自己身邊憑空多了一個人。

想來,便是與那申屠太一同生共死的妖奴了。

巫風瀾轉頭看去,隻見一個白發白眉,膚如凝雪的女子立在一旁,姣好容顏竟是個白化病人。

“四星段,雖廢物了些,總好過初開靈智。”申屠太一像是被取悅了一般,唇角一勾,抬了抬下巴道,“開始吧。”

鏗鏘的鼓點如同魔音在巫風瀾耳邊響起,她環視一圈,在場之人竟無不振奮。

於他們而言,這一場妖奴相撲非比尋常,關係著逢萊仙洲兩大世家年輕一輩的生死,且這兩人皆為世家正統傳承,又都是宗師境高手,無論誰贏誰輸,此後各大世家在逢萊仙洲的勢力都將重新洗牌。

巫風瀾卻不關心這些,那女子已化出赤鹿原形,四蹄一動朝她撞來,她無暇細想,連忙掏出了隨身的殺豬刀。

不料,刀才出鞘就被一股無形的炁流擊落在地,申屠太一收回拂塵,略帶不悅。

“好不懂規矩的妖奴,不現真身,還想持刀?”

巫風瀾才不管他,刀落在幾米開外,她腳下片刻不停,朝著殺豬刀衝去,野狗撲食一般拾起短刀就地一滾。

下一刻,赤鹿的蹄子已經踏在她的胸口。

巫風瀾握緊了刀柄,往前一遞。

她心中仍有些遲疑,是以並未用儘全力,然而,就在她怔忪之際,那白化赤鹿忽然化成人形。

她雙手握住巫風瀾的手,將刀子往自己身前猛然一送。

溫熱的血頓時灑了巫風瀾滿臉,她不懂,對方明明占了上風卻為何要在此時自戕?

巫風瀾被握住的手往回用力,下意識地阻了一把。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