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卦(1 / 1)

日落西頭,細碎的餘暉照映在寢殿緊閉的門窗上更顯清冷蕭索。

商隱燭獨自一人坐在床頭,修長的手指間捏著一個紅色錦緞做的布袋,小巧精致,拿在手中才占了掌心不到一半的大小。

那是沈梓禾昨夜離開前留給他的。

“喏……這個給你,我明日要出宮買些藥材,把這個符咒放在身邊保護好自己。”

少女從道袍寬大的袖口中取出一枚護身符,紅布做的錦囊裡包著一張疊成小方塊的黃紙符咒,在商隱燭剛剛接過想要打開去看時被她按住雙手:“不能看,你把它放在身邊就好,取出來看就沒用了。”

一日過去,那枚護身符一直被他放在枕側。聽從少女的要求,他強行按耐住蠢蠢欲動的好奇心,再也沒將符咒抽出來偷看。

床榻裡側的牆壁被整日掩埋在陰影之中,陰暗的角落裡突然悄無聲息地亮起幾日未見的那團星火:【你不需要這個東西。】

少年餘光瞟見牆壁上的火色文字,沉聲回應道:“我知道。”

自他以渾身血肉作為代價,不顧反噬的痛苦也要操控怨氣為他所用的那天起,這些他人避如蛇蠍的冤魂鬼魄就已經與他身體的一部分融合了,那日濃重怨氣將他重傷也不過是他為了阻止她而故意偽造的假象。

商隱燭比誰都清楚那小小的咒符對他來說形同虛設,可他卻將它放在身邊陪伴了自己整整一日。

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所為何故。

是為了當她趕回來時看到這一幕,在她心目中樹立起他聽話乖巧的表象,抑或是用這枚符咒在她麵前不斷強調自己被重傷的事實,企圖一遍又一遍地喚醒她心底的愧疚。

還是……

還是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真心實意地送他一件禮物,僅僅隻是為了保護他,而非出於什麼羞辱、踐踏、欺淩的目的……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推開時總能發出些刺耳的聲音,果然從門背後閃出一抹素白的倩影,一隻手飛快地順手將木門在背後合上,生怕屋內少得可憐的熱氣又跑出去些,另一隻手裡抱著一大包牛皮紙包裹的草藥,少女將草藥珍惜地抱在胸前像是件價值連城的寶貝。

“今天還好嗎?”

沈梓禾輕車熟路地將草藥靠著門邊放下,大步跨進屋內徑直向著床榻的方向走來,停在他麵前時上身微微俯下,細細瞧著他的臉色,確認他麵色無恙才鬆了口氣。

那距離好近,近到不僅沈梓禾將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也能一眼望進對麵那人淺褐色的雙眸,素淨臉上的根根絨毛,還有因為方才趕來的步伐太快,少女微喘的灼熱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額頭的一小片皮膚上。

燙得他似乎是又要起熱了……

商隱燭將薄唇抿了又抿,卻是什麼也沒說。

沈梓禾也習慣了未太在意,隻是將新買來的藥材如往日一樣熬好遞到他麵前。

少年接過瓷碗麵無表情地喝下,看似對藥汁苦澀的味道渾然不覺,沈梓禾嘴角悄悄地彎了彎,也不知道那夜燒得糊塗時是誰拽著自己的袖子苦得要糖吃,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是自尊心強得比天還要高,和道觀裡她的那些師弟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許是做師姐久了總是對年齡小些的弟弟妹妹多些耐心和偏愛,沈梓禾沒有戳穿少年,隻是從袖口中掏出了什麼在他麵前張開五指——打開的油紙中赫然包裹著五塊飴糖。

高燒時斷斷續續的記憶立刻被喚醒,羞憤充斥著整個心臟,少年無措地想要歪頭躲開卻在下一秒口中被那隻手喂進一顆糖。

“藥太苦了你先吃一顆。”剩下的四顆被她再次包進油紙放在他床榻一邊,走到門邊時回頭衝他揮了揮手:“我先走了,今日還有些旁的事,明日再來。”

說完又將那扇門飛速地合上,房間內再次恢複一片死寂,如同她從未來過。

真是……

怎麼這樣快又走了……

商隱燭指尖微動,忍不住打開手邊的油紙再次拿起一顆糖放進嘴裡,甜膩的味道好像能將心間的愁苦化開。

也似乎能再次震動那顆萬念俱灰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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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你總算回來了!”

嵐辭早已在鹹安宮便殿外翹首以盼,看見她時踮起腳尖興奮地揮動手臂:“師姐,我們快些出發吧。”

“嗯。”

與嵐辭一同等候在鹹安宮外的還有兩名小太監,二人皆服侍在東宮。沈梓禾攥緊了嵐辭的手跟在兩名小太監身後,向著東宮的方向走去。

三日前,不知是得了誰的引薦,沈梓禾突然接到太子的傳喚趕赴東宮。

那是她入宮多日以來第一次麵見太子,是如她想象當中如出一轍的雍容華貴、氣宇軒昂。

記憶中商啟明身著錦繡華袍,袍上金線流轉,光華奪目,如玉的麵龐上不見半點被苦難蹉跎的痕跡,舒展的眉宇間儘是身居高位的傲氣,可那雙深邃的眼底卻一片漆黑、深不見底。

當她見到商啟明的時候才得知,命她速速趕來的緣由不過是太子心愛的京巴一時貪玩,跑得無影無蹤。東宮的太監、宮女們在附近各處找了幾個來回都無功而返,這才有人想起了請仙姑來看看的法子。

這對沈梓禾來說不是什麼難題,日見方位、時辰定人,尋物口訣以遺失的日期和時辰便能迅速指明失物所在位置。果然,循著沈梓禾指出的方位去找,不過一個時辰,一直躲在石碑背後雜草叢中的京巴狗立刻就被宮人抱回了太子麵前。

那日尋狗之事仿佛引起了商啟明巨大的興趣,不僅命沈梓禾將尋物口訣當場謄抄一份,還趁著機會找到了其他幾件丟失已久的物品,天色漸晚意猶未儘之下便開口邀請沈梓禾三日之後再於東宮赴宴。

一行人距離東宮愈來愈近,沈梓禾牽著嵐辭的掌心也漸漸滲出些微汗來,商啟明言行舉止看似沒有絲毫不妥,可她心底卻總是有些心煩意亂,直到在席間落座時依然自覺如坐針氈。

商啟明端坐於首,身後金絲繡製的帷幔輕輕垂下,氣氛中彌漫著美酒芬芳,燭火搖曳映得他俊朗的麵容忽明忽暗,向著沈梓禾的方向舉杯示意:“多謝梓禾姑娘,這幾日多虧了你才能找回這些失物。”

沈梓禾輕輕躬身,雙目微垂,將酒杯舉過頭頂後再一飲而儘:“太子殿下過譽了。”

後宮佳麗三千,商啟明從小便見慣了濃妝淡抹的各色美人,她們或嬌俏或秀美卻無一例外需得攀龍附鳳才能在這諾大的紫禁城裡生存下來。

而眼前的女人顯然有些不同。

商啟明眼中劃過一絲銳利的光,短短三天時間他已經能夠感受到沈梓禾無意與他來往過密,甚至避之不及,言談舉止間儘是禮貌疏離,他才恍然意識到這朗朗乾坤之下居然還有不願依附男子的女人,甚至連他貴為太子也未曾在她眼中捕捉到半分諂媚。

“我也曾讀過幾本道學經典,”商啟明放下玉筷,話鋒一轉:“十幾歲的時候從太師那裡得來一本《易經》,也曾試圖對應六十四卦為自己占卜,但每次得到的卦象總與現實相悖,不知梓禾姑娘平日裡如何解卦?”

“《易經》講究變化之道,”沈梓禾側身麵向商啟明:“在陰爻、陽爻以外還有變爻之說,解卦不僅僅要看卦象本意,更要參考變爻所指,才能理解卦象對未來事物變化的解答。”

商啟明的眉頭微微一挑,深不見底的眼中隱隱迸發出些許興奮:“那麼依梓禾姑娘的意思,一旦能夠理解變爻中的含義,便可預知將要發生的事件?”

沈梓禾微微一愣,抬頭飛快瞟過商啟明微變的神情:“太子殿下果然悟性極高。凡是發生,自有定數。變爻所指也隻是事物變化的必經之路,因此六十四卦本就是道家的測算之術。”

“那麼梓禾姑娘可曾在卦象之中預見未來?”

“……”

這個問題沈梓禾不知如何作答。

她堅信命運的定數遵循天道既定的規則,每一次人為的測算結果都是對天道的窺探,而被窺探到的內容隻有多與少之分,卻無對與錯之彆。

但人人皆為肉體凡胎,即便是道家弟子又有誰能夠保證他可以憑借一段截取的內容就能預測到完全正確的未來呢?

“放輕鬆,”坐在正中的商啟明突然輕笑出聲:“我並非要你當下便為我測算,我隻是出於好奇。若梓禾姑娘不便,改日再聊也好”

沈梓禾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可後背上緊繃的肌肉仍然無法放鬆,那股如影隨形的忐忑在此刻被無限放大。

她突然想起師父曾經說過的話,他老人家曾告誡她這座紫禁城裡“充斥著普天之下逐利之最者”,似乎直到此刻她才真正領悟其中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