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塊飴糖(1 / 1)

晦暗的夜色裡英華殿一隅罕見地透出點點燭火微光,一縷若隱若現的刺鼻草藥氣味從相同的方向飄散至整座院落。

咕嘟咕嘟,是渾濁的草藥汁在沸水中翻滾的聲音。

嵐辭被早早趕回便殿休息,沈梓禾拿著一把蒲扇,蹲在臨時搭起的爐子旁看著火候,許是藥味過於濃重,嗆得躺在床榻上高燒昏迷不醒的人咳聲不斷。

噙著滿滿憂慮和愧疚的眼睛向床榻的方向瞧了又瞧,她是本想在屋外將藥湯熬好再端進門的,隻是院中風大,爐灶中的火總是還沒燒旺就被呼嘯而過的凜風熄滅了,實在沒了辦法才隻好搬進寢殿內挨著門縫邊坐下。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人的咳喘聲連帶著肺間雜音都聽著又加重了些,沈梓禾不由得將手中的蒲扇搖地更快了些,焦急之下也忍不住口中喃喃:“這藥怎麼還沒好?”

草藥是沈梓禾借著購入道法器具的由頭出宮買到的。

兩日前她勉強穩住心神,將陣法出現異常導致他人受傷的事情稟告給英華殿外的侍衛時,領頭侍衛一開始聽到這話趕快衝進殿內查看情況,發現受傷的隻有商隱燭一人時竟然微微鬆了口氣。

聞訊匆匆趕來的掌印公公見到那位吐血昏迷的少年後態度也與侍衛如出一轍,僅僅吩咐她早日找出陣法異常的緣由,將皇宮中怨氣徹底清除即可,至於因她而重傷的少年似乎都被這些人有意無意拋之腦後。

此後的一連串事件也如她所料,沒有禦醫前來為他治傷,沒有任何人過問他的狀況,哪怕是一句關切的話都未曾聽到。

沈梓禾說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出於對少年孤苦伶仃的憐憫,還是因為自己將他重傷而產生的愧疚,

她做不到如其他人一般對一條人命熟視無睹。

她從宮外帶回的藥草基本已經花去她身上半數銀兩,她從自己屋中搬出來的厚實棉被此刻正蓋在少年身上,他床榻邊上也第一次燃起了炭盆,盆中的幾塊銀絲碳是前幾日內務府送來,原本打算留到冬至再用,如今也全部留給了高燒下不住打著寒顫的人。

本來她還擔心嵐辭會生氣她拿走了銀絲碳,沒想到小姑娘親眼見著她端著炭盆走出房門也毫無反應,問了才知道:“我們連清霄嶺的冷都能受得了,京城的冬天根本不在話下!”

她這才放心下來,把東西一趟趟搬進了英華殿東北角的寢殿裡。

爐子上的草藥終於燒夠了時辰,沈梓禾墊著手帕將藥汁倒進一枚白瓷碗中,端起瓷碗快步走向床榻邊:“來,喝點藥。”

床邊的矮幾上亮著一盞燭燈,將商隱燭的臉色照得清楚。

初見時蒼白的臉此刻燒起兩坨紅暈,無色的唇起了乾皮裂出些滲血的口子,額頭上殷出的層層冷汗將鬢角臉側的頭發打濕,一簇一簇粘黏在皮膚上。

沈梓禾把瓷碗放下,將那人掙紮時掉落在枕邊的帕子拾起,在盛滿井水的木盆中浸濕又微微擰乾,才再次放到他額上。

帕子上傳來的溫度讓高燒畏寒的人打了個激靈,陷在混沌中的人也同時清醒了一些,費力掀開些眼皮毫無聚焦地望著麵前的人影,眸子中氤氳著淡淡水汽,眼尾染上點點緋紅,似是被什麼人欺負了的可憐樣子,看得人心軟又酸疼。

“是不是很難受?”沈梓禾說話的聲音都放輕了些,再次端起藥碗,手中的瓷勺不斷攪動著碗中黝黑的湯汁,微微呼氣讓燙手的藥汁快些涼下來好入口:“喝點藥,喝完藥馬上就不難受了。”

那是她慣用來哄著師弟師妹吃藥的語氣,年幼的孩子總是對苦澀的良藥抗拒得很,眼前的少年看著年歲應是也比她小些,長期營養不良隻長了個頭身上的肉一點不見,白日裡沈梓禾替他查看臟腑傷處時摸到的也隻剩一把嶙峋骨架。

摸著碗裡的藥汁不再燙手,沈梓禾舀了一勺輕輕抵在商隱燭唇邊:“快喝藥吧。”

眼睛半睜著的人像是聽清楚了這句話,眼圈通紅地望著她似是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動作卻乖順地就著沈梓禾的手將整勺藥汁咽了下去。

“好難受……”

那是沈梓禾第一次聽見少年說話的聲音,紅腫脹痛的喉嚨讓原本清朗的聲音變得沙啞,全身脫力的人就連說話都隻剩下氣音,撕扯著聲帶發音就僅僅三個字都有些走了調。

她胸腔裡承載的愧疚就快要爆炸了,她想。

被丟在冷宮中無依無靠的少年本就缺衣少食,從第一次見他起她就知道他病重纏身,又因為自己主持的陣法出現異常而病情雪上加霜,現在如此痛苦可以說一半都是拜她所賜。

她甚至有些責怪自己前幾日的冷眼旁觀。

道法的術允她窺視真相的能力,讓她知曉了眼前的少年與鬼火有關,因而她將他先入為主地放在了應當敬而遠之的位置上,卻忘記了深宮之中又有誰能保證自己清清白白,商隱燭遭遇的一切她能觀察到的怕隻是冰山一角,其中的恩怨糾葛她又憑什麼來評判個人的對與錯?

腦海中的思緒紛亂,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

沈梓禾一勺一勺將溫度正好的藥汁送到商隱燭唇邊,在他皺眉側臉時柔聲耐心地哄著,騙他喝完了一整碗藥就獎勵他一顆糖吃,才磕磕絆絆將全部藥汁都喝光了。

收了瓷碗放回原先的位置,又拿出下一包草藥準備四個時辰以後再熬,將一切規整清楚回頭撇了一眼才發現榻上的人還直直地望她的方向盯著看,眼眶邊上的紅暈看著好像還更濃了些,那表情就像是在控訴自己撒謊欺負了人。

“糖。”

商隱燭聲音低弱的快要聽不到,但沈梓禾就是從他的嘴型中一眼便認出來了他在說什麼。

“啊……”沈梓禾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沒給他吃糖。

出宮采購那一趟著急忙慌,除了要去醫館開方子取藥材,還得繞路去集市上買些黃紙朱砂之類的掩人耳目,根本沒來得及再捎上一包飴糖,剛剛為了哄人喝藥根本沒想那麼多,誰知道本來迷迷糊糊神誌不清的人這會兒倒來了精神。

“對不起,今天沒帶糖,我過兩日補給你好不好?”

泛著水光的雙眼聽到這話立刻委屈更甚:“騙子。”

沈梓禾手足無措地坐到床榻邊上,好聲好氣地討饒著:“這次是我錯了,下次補給你三顆好不好?”

商隱燭愣了愣,像是思考了片刻把手從被子中抽出向著沈梓禾張開五指:“五顆。”

“好,五顆就五顆,”屋子裡本就沒什麼熱氣,即使生了個炭盆也遠遠比不上其他宮殿來得暖和,沈梓禾連忙把他的手放回被窩裡,又將被角壓實了些:“快睡覺吧,睡一覺起來就不難受了。”

得了她保證的少年心滿意足,重病之中再也打不起精神和她周旋,她話音落了沒一會兒就看見那人雙眼眼皮終於撐不住似的重重闔上。

沈梓禾將炭盆搬進了些,自己坐在床榻邊上的矮凳看著少年的臉微微出神,心中隻希望他今晚高燒能降下去些。

-

破曉時分天色還未大亮,從木窗透進的微光也隻夠商隱燭看清麵前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

她坐在床榻邊守了他一整夜,他知道。

前兩日洶湧的高燒讓他頭痛欲裂卻不至於失去神誌,十多年來獨自在冷宮中苟活的日子讓他早就練就了無論何時何地,健康或病重都能保持清醒的本能。

昨晚她對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

她說下次會給他帶五塊飴糖……

飴糖是什麼味道?他有些好奇,在腦海中搜索過一番卻隻尋見一片空白。

從棉被下偷偷伸出一隻手,她靠在床榻邊上睡熟了,纖素的手指就自然地落在他床鋪之上,手指無意識地微微聚攏,商隱燭探出的指尖正好能碰到她的一節小指。

她手指是涼的。

即使身旁就燃著炭盆,避光陰寒的寢殿裡總是難以聚集熱氣,更彆提長夜漫漫更深露重這屋子總是更冷些。

她會受寒生病嗎……

被觸碰到指尖的人不消片刻就有些醒了,一晚上提心吊膽又試了好幾次商隱燭額頭的溫度,到了後半夜終於降下來她才靠著榻邊眯了一會兒,腦子裡還有一根弦緊繃著生怕再出了什麼岔子。

沈梓禾一睜眼就看見眼前一雙清明的眸子:“你醒了?”

她轉身將矮幾上的燭燈再次點亮,看清了少年臉上的紅暈確實褪去了大半,微涼的五指放在還有些低熱的額頭上探了探,終於放下心來長舒一口氣:“退燒了,”而後有些欣喜地望著他眨眨眼:“我說吧,睡一覺就能好。”

明明昨日才忙碌了一整天的人,才睡了不過兩個時辰立刻就打起精神,站起身將昨天夜裡準備好的藥包解開,包中散落的乾枯枝葉立馬掉落進了爐子上架著的小鍋中。

商隱燭望著那抹柔美的身影在他晦暗無光的屋子裡來回穿梭,先是從存著井水的木桶中舀出一瓢水倒入小鍋,接著又是拿著火折子熟練地給爐灶生起火,沒過多久那爐子上再次升騰起蜿蜒的白霧,混著濃重刺鼻的中藥氣味飄散至每一個角落。

天光又亮了些,屋外的陽光穿過門縫隔著爐火上的霧氣投射在地麵上,就連原本無形的日光好像也變得有了形狀。

商隱燭望著地麵上那團不停翻轉的陰影久久不願移開目光,一聲呼喚打破了寧靜:“你再睡半個時辰吧,藥好了再叫你起來喝。”

他抬眼去看守在爐火邊那個姑娘,淡淡晨光下她笑地溫婉又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