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春意盎然,草長鶯飛,院中的桃花都快謝了。
四月初九這一天,對於定國公府來說是個大日子,蕭家人一早就從定國公府出發往京郊小玉山上的寒山寺去,他們這次去會在寒山寺住上一周,齋戒誦經為蕭家死去的英靈祈福。
蘇元意下了馬車,剛進禪房喝了口清茶,就聽國公夫人身邊的周嬤嬤來喚。
“世子夫人,該去寶雄殿誦經了。”
“這就來。”蘇元意應了一聲,換了件素淨的衣裳就往寶雄殿去了。
佛門是清淨之地,因而就算蘇元意與蕭閒是夫妻,兩人夜裡也不住在一間房,而是各自住在不同的院落。
蘇元意能感受到蕭家人對祭祀的看重,一連三四日,蕭家人皆是辰時去子時歸,期間隻吃碗素麵就算了事。
可上至國公爺,下至蕭閒那體弱的小叔,沒有一個人抱怨,就連蕭閒都褪去了往日的玩世不恭,虔誠安靜地跪在彌勒佛下為死去的蕭家人祈福。
蘇元意安靜地跪在國公夫人身後,低聲誦念經文,腦海中忽而想起司馬安對她說的話。
青州之敗。
隻要是寧國人,沒有人不知道這場戰事,本以為是必贏的戰事,卻輸得慘烈,蕭家一門六將全部戰死青州,隻留下了一心向文的國公爺,天生體弱的蕭承福,紈絝草包的蕭閒。
那一戰是蕭家的悲劇,也是整個寧國的悲劇。
父親的罪名中並沒有明確指出涉及青州,可通敵叛國四個字,難免會讓有心人覺得當年青州之敗會同父親的通敵有關。
當年青州的噩耗傳回京時,父親愴地呼天,痛哭流涕,哀嚎天亡寧國,一夜無眠,他不可能會做出害蕭家,害寧國的事。
可蕭家人會如何想?
他們會不會……覺得當年那一敗是她父親從中作梗?
大殿忽而起了一陣穿堂風,彌勒佛下的燭火影影綽綽地晃動著,蘇元意無端打了個寒顫……
在寒山寺的最後一日,宮裡忽而發來急報太後薨了,凡京中三品以上官員以及國公勳貴皆要入宮為太後服喪。
國公爺與國公夫人皆在此列,他們不得不提前趕回,臨行前,國公夫人特意交代了蘇元意後續的進程,又怕蘇元意第一次同主持打交道出了差錯,又將身邊得力的嬤嬤留下助她。
其實後續基本也沒什麼大事了,不過是祭祀結束的收尾典儀以及看顧統籌家眷回京,這些事蘇元意雖是第一次做,可在家中時跟在母親身邊也學過無數次了。
因而她事事辦得井井有條,國公夫人留下的嬤嬤看了也挑不出一個錯來。
國公爺與國公夫人先行離開時,帶走了一部分的護衛,剩下的護衛顯得有些不夠用了,蘇元意想了想,把人大部分給了蕭承福與其他幾房的女眷,自己與蕭閒則跟在隊伍的末尾。
安排好一切後,閒下來的蘇元意看向坐在她對麵的蕭閒,今日的他安安靜靜的靠著車壁,低垂的眉眼為他豔絕的五官添上了一抹憂鬱。
他……像是有心事。
蘇元意想,他應當是想到了逝去的祖父叔伯與兄長們。
這種失去親人的痛,蘇元意自是能感同身受,她知道這種時候她無論說什麼都沒用,隻能等他自己慢慢消化,而她能做的隻是安靜的陪著他。
她坐到蕭閒的身邊,伸手握住他的手,輕聲說,“我一直在。”
蕭閒抬眸看她,慣常笑著的眼睛此刻卻無動於衷,烏黑的眼底似是冰炭般寒涼,刺得人心驚,蘇元意一時愣住,蕭閒卻忽而閉上眼主動靠在她的懷裡,如小獸般輕“嗯”了一聲。
蘇元意垂眸看他,濃長的眼睫如蝶震,如玉般的乾淨臉龐上是依賴,是脆弱,她伸手輕撫他高高束起的烏發。
行走的馬車忽而咯噔一聲停了下來,緊接著車外傳來小五的聲音,“世子,世子夫人,馬車輪子卷到泥裡去了,要稍待一會。”
蘇元意暗自稱怪,前日是下了雨,可這兒是寒山寺回京的大道,日日都有車馬行人通過,按理說這裡的路不會出問題,怎麼偏偏她乘的馬車壞在這兒了?
蕭閒依舊靠在蘇元意懷裡,懶洋洋地‘嗯’了一聲。
蘇元意正欲揭開車簾看一眼外麵的情況,卻忽而聽見一聲慘叫,緊接著就是馬高昂的嘶鳴以及混雜急迫的人聲。
“有敵襲!小心!世子!快保護世子和世子夫人!”
受驚的馬不受控的狂奔,蘇元意險些從馬車上摔下去,幸虧蕭閒反應及時,一把拽住了他,馬拉著車不受控的一路疾馳,車簾被狂風卷起,蘇元意朝外看了一眼,隻見車外是鬱鬱蔥蔥,遮天蔽日的樹林,時不時有攔路的樹枝擠入車內,劃破她的衣裳。
忽而轟地一聲,車壁的大半被損毀,日光毫無遮擋的湧了進來,在車壁倒塌前,蕭閒一個猛撲將蘇元意護在身下。
“娘子,你沒事吧?”
蘇元意強忍著腰後的痛,搖了搖頭,“我沒事。”
蕭閒的臉全白了,額上滿是汗水,他的脊背上正壓著一塊沉重巨大的木板,他的傷顯然比她重得多。
一道利箭破空而來,“嗖”得一聲擊碎蕭閒束發的玉冠死死得定在離他們一寸遠的木板上。
“蕭世子,我等今日隻為私怨,看在蕭家滿門忠烈的份上,我等兄弟不傷您,您可自行離去!可狗賊奸相的女兒今日必須死!”
蘇元意抬眸看去,隻見從林間走出幾位身高八尺,赤麵黑胡的大漢,皆身著短衫,腰垮短弓長刀,銅鈴般的眼睛死死得瞪著她,恨不能將她剁之而後快!
蕭閒將她護在懷裡,臉上的神色是出人意料的堅毅,“她是我娘子,我簫某人再不濟,也不會做出拋妻逃命的事!你們若要殺,就先殺我!”
這番話說得剛烈,可蘇元意卻感受到他摟著她的手在顫抖,他……也在怕。
可……怕,還是把她護在了身後。
“早聞蕭世子紈絝,卻沒想到也是個血氣的人,當真是不墜蕭家威名!”為首的男子將弓拉成滿月,箭端直指蕭閒的心臟。
“蕭世子,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若再不走,我連你一起殺。”
蕭閒將蘇元意護在身後,問:“冤家宜解不宜結,蘇庚明已死,他無論做了何事,也不該算在我夫人的頭上,你們今日若殺了我們,蕭家亦不會放過你們,何苦為了一個死人賠上自己的性命?”
蕭閒一麵與歹人們侃侃而談,一麵悄悄在蘇元意的手心裡寫了一個“跑”字。
可蘇元意怎會在這時丟下蕭閒跑?
先不說她跑不跑得掉,若她跑了,而蕭閒死了。
國公爺與國公夫人再大度,也定會對她心生怨言。
那時她又如何照顧癡傻的弟弟,接流放寒州的母親回家?
蘇元意這段時日通過與蕭家人的接觸,知曉蕭家人心軟忠厚,是再良善不過的人家,若她今日與蕭閒共死,蕭家人定會替她照拂弟弟與母親。
“諸位今日若願放過我與娘子,我蕭某人願出千兩金萬兩銀,諸位也都是好漢,何苦自尋死路呢?”
蕭閒說完見蘇元意還站在他身後一動不動,不由急了,“娘子,你快走!”
蘇元意上前一步與他並排而站,握住他的手說,“他們是為我而來,我如何走得?”
“娘子!”
蘇元意微微一笑,輕聲說:“你蕭閒是有血性的郎君,我又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我蘇家已有百十口的人頭落地,今日我赴死,也算與親人在地下團圓了。”
“蕭閒,你走吧,你今日護我,我已經很感動了。”
蕭閒剛剛的話並非全然無用,他們中有一人頗有幾分動搖,低聲問:“老大,他是蕭家唯一的獨苗,若今日殺了他,後患無窮……我們要不……?”
“住口!”持弓的大漢眼睛更紅了,額上青筋暴起,喝道,“你們這些自詡上等的家夥總以為金銀就能解決任何問題!千金萬銀又如何?!能換得回我親人的命嗎?!換得回嗎?就因那奸相通敵叛國,害我全家死於奸相之手,她無辜?!不該算在她頭上,那我三歲的女兒難道不無辜嗎?!憑什麼我的女兒已化為白骨,她卻還能穿金戴銀,高床軟枕?!我今日必報此仇!”
大漢話落,搭在弦上的箭驟然離弦奔馳如電地朝蘇元意的心臟射來,蕭閒一把推開蘇元意,護在她身前,那箭嗖得一聲穿透他的血肉。
蘇元意隻見蕭閒胸前的衣襟頓時紅了一片,他的腳步晃了晃,而後就無力地向後倒去。
“蕭閒!”蘇元意大吼一聲,連忙上前扶住他後倒的身子,可她的力氣太小,根本拽不住他,反而跟著他一起倒下了。
“這一箭就到你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另一箭就要射中蘇元意,叢林中忽而又射出一箭,精準地打中他射來的冷箭,緊接著就是威震四海的喊殺聲。
有人來了。
得救了。
蘇元意脫力的跪倒在蕭閒麵前,紅著眼看著他身上足以致命的箭傷。
蕭閒啊蕭閒,你為何這麼傻?
你當真愛我至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