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元意成婚的前一日一夜未眠,她在梨花木的拔步床上直挺挺地躺到三更時分,就聽廊下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就傳來丫鬟蘭香的聲音,“小姐,該起床梳妝了。”
蘇元意剛坐起身披了件外衫,蘭香就把屋裡各處的燈全都點上了,昏沉沉的房間頓時亮堂了起來。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蘭香為了應景也穿了一身桃色,襯得她臉頰緋紅,喜氣洋洋,她上前扶蘇元意在鏡台前坐下,笑嘻嘻地服侍她擦臉淨麵,“小姐,幾位姑奶奶們都來了,都在候客廳等著見小姐您呢。”
蘭香說的這幾位姑奶奶正是蘇家已經出嫁的幾位姑娘,自蘇家出事後,她們作為出嫁女雖並未受到牽連,但這段時間在夫家的日子也不好過。
今日蘇元意結婚,她的母親以及伯母嬸嬸們都被流放寒州,自是不能親自送她出嫁,可女子出嫁身邊總該有娘家的女性長輩為她行梳頭禮。
這行禮之人本該是蘇元意的母親,可母親來不了就替換了另一位蘇家長輩,是嫁給上任狀元郎的姑母,她膝下育有二子一女,如今都已經成年,是公認最有福氣的人。
蘇元意站在原地如同一顆樹一般任由丫鬟婆子們妝扮著,待她換好喜服後,蘇家出嫁的女子們也都來了。
她們一進門就紅了眼,拉著蘇元意問長問短,言語間似是還想問問蘇元意的母親,但最終還是按下沒提,不想在大喜的日子又惹新娘子傷心。
姑母用手背揩揩淚眼,複又拉著她的手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你母親今日若是能親眼看見你出嫁,不知有多開心呢。”
“今兒是大喜的日子,快彆提那些傷心的事兒敗了福氣,咱們的圓圓啊,以後的日子定能合和圓緣的過下去。”
“圓圓今日就是最美的新娘子。”
“圓圓,我聽說蕭家世子是個最花心不過的人,日後你嫁過去且放寬心,管他往哪兒跑,你的婚是皇上賜得,正妻的位置穩穩當當,待你日後生下嫡子日子就好過了,他愛納幾房納就是,你心放寬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你未來的婆母國公夫人雖不喜你,但也不是個不講道理愛磋磨人的人,你對她敬著些,日子也就慢慢的過去了。”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給她出著主意,有些有用,有些沒用,但無論有用無用都是對她最真心的祝願。
蘇家的男人們幾乎都死絕了,族中隻剩幾位幼童,得以保全,往日蘇家強盛時,彼此或有攀比,或有口舌之爭,可如今她們隻有把心往一處聚,把力往一處使,才有可能度過這次的危機。
姑母站在她身後口中念著祝福的詩文為她一下又一下的梳著發,她瞧著鏡中濃妝下的自己,花樣妖嬈柳樣柔,濃妝粉黛絕世態,陌生得連自己都不敢認了。
紅蓋頭從頭頂蓋上遮住她所有的視線,隻能低頭看見自己紅豔豔的裙擺和一雙踩著紅繡鞋的腳,蘭香扶著她跨過門檻上了花轎,耳邊是吹吹打打的樂音。
她坐在轎上,從未感覺時間過得這麼慢又這麼快,等轎子緩緩落下時,腳下昏暗的陰影忽而亮了起來,一雙白皙光潔的手出現在她麵前,十指修長,指腹泛著微微的粉色,“娘子,我終於可以叫你娘子了。”
她明明看不見他的臉,但卻仍能想象到他眉眼灼灼的模樣,她臉頰一熱,輕輕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和她當初得到賜婚的聖旨在官道上握住他的手時一樣。
他們是夫妻了。
灼熱的溫度透過手一寸一寸傳遞給她,讓她整個人也跟著熱了起來,耳邊所有的浮華聲她都聽不見了,隻有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
他們在禮官的指引下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直至禮成。
她始終覺得自己像是在夢中一般,這就結束了?
“小姐,您今兒一天滴水未儘,要喝口清茶嗎?”
直至蘭香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她方驀然回神。
“嗯。”
蘇元意喝下一碗清茶,隻覺自己紛亂的情緒稍稍得到平靜。
蘭香適時又在蘇元意耳邊低語,“小姐,剛才忙亂,我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你,菊芳說她今日收到了三份奇怪的賀禮,想問小姐該如何處置?”
蘇元意:“記下名字與禮物收入庫房就是,為何這種事也要問我?”
“一份是許公子送的,送來的小廝說要小姐親自打開,還有一份不知何人所贈,沒有名字,但裝禮物的盒子卻華貴異常,瞧之不似俗物,因著沒有署名,菊芳不敢貿然打開查驗,還有一份……”蘭香說到這兒有些吞吞吐吐,似是難以啟齒。
“是誰?”
“是……是暮瑤姑娘。”
蘇元意一時之間沒想起誰是暮瑤,她愣了愣,方問,“天仙樓的暮瑤?”
“是她!”蘭香憤憤道,“她是什麼東西?!不過是青樓裡的玩意罷了!也配給小姐送禮?她擺明了是要羞辱小姐您!”
“慎言!”
蘇元意聽說過這位名滿京師的名妓暮瑤,王孫貴族追捧她,文人騷客讚美她,似乎沒有人不喜歡她,就連關於她的詩,她也讀過幾首,還有她的曲子……
當然這些事誰也不知道,畢竟一位未出閣的姑娘看這些詩和聽這些曲子,若是傳揚出去,於名聲有礙。
她對她一直很好奇,可她和她之間從未有過任何交集,她為何會給她送新婚賀禮?
“她派來送禮的人可有說明為何而送?”
蘭香冷哼一聲,“菊香說,那人隻是趾高氣昂說了一句祝小姐新婚和樂而已,哼,還能是為什麼,還不是嫉恨小姐嫁給了世子。”
又與蕭閒有關?
蘇元意有點頭痛,她這位夫君惹得情債還真夠多的。
府裡住著一位表姑娘,府外養著一位紅顏。
她之前的想法或許是高估他了,什麼藏拙自汙,怕是風流紈絝就是他的本性。
“東西先收起來,明兒得閒拿來給我看看。”
“是。”
蘭香話音剛落,蘇元意就聽見廊下有過路的小丫鬟在嚼舌根。
“今兒世子大婚,那位怎麼也來了?”
“說是來唱曲表演,可你沒看世子的眼睛都快落在那妓子的身上了。”
“世子從前就常去天仙樓捧暮瑤姑娘的場,如今大婚的大日子還喊她來,你說世子是不是從沒忘記過她?”
“要我說世子喜歡的一定是暮瑤姑娘,隻可惜國公夫人絕對不允許世子娶一個妓子回家,一對有情人隻能就此分彆了。”
“誰說不是呢,世子對暮瑤姑娘那是真好,什麼奇珍異寶都上趕著送去,之前還為了暮瑤姑娘和彆的男人打架,咱世子多嬌貴的一個人,那日被打得鼻青臉腫也不肯讓暮瑤姑娘受委屈,可見是真愛了。”
“可惜了,若非世子礙於家世之差娶不得暮瑤姑娘,世子夫人的位置怎會輪到她一個罪臣之女做?”
蘭香氣得七竅生煙,“這幫賤蹄子!我這就去撕了她們的嘴!”
“回來。”蘇元意叫住蘭香回頭,“隨她們去說。”
“小姐,你就任由他們編排嗎?!”
“今夜是我的大婚夜,莫節外生枝。”
其實蘇元意初聽時也頗為憤怒,可她仔細想了一遍後,又覺得事有蹊蹺。
那些小丫鬟在哪說話不好,偏偏在她的廊下說話,擺明是要讓她聽見鬨出事來,若蘭香真的出去,那才是中了對方的計。
至於她們說的內容,無論是真是假,都影響不了她分毫。
若為假,她沒必要生氣。
若為真,既然她們說蕭閒那般愛她,為何遲遲不將她納入府中,哪怕因為身份做不得妻,那妾呢?也不行嗎?
或是贖出花樓養著做外室也總比在天仙樓繼續做頭牌姑娘的強吧?
他為了她都能用蕭家的軍功換她一個人人避之不及的罪女,比起她,暮瑤的出身真的算不了什麼。
可蕭閒什麼也沒做,可見他們口中的真愛,也沒那麼真。
她不信一個男人真的愛的一個女人會什麼也不做,看著她的受苦。
無論何種理由,何種阻礙,何種不得已,說到底也隻有一種緣由——不夠愛。
蘭香歎了一聲,“小姐真是好性子的人,都被他們欺負到頭上了還能忍。”
蘇元意淺笑,“好了,我渴了,再幫我倒杯茶吧。”
“好。”蘭香無奈地應了一聲,為蘇元意又倒了一盞茶。
她像是聽故事似得,一麵品著茶,一麵聽外麵的小丫鬟們說話,許是見房間裡麵的人始終沒有反應,她們越說越誇張,整理起來簡直可以寫成話本子傳唱了。
保管是一個聞者落淚,聽者傷心的故事。
她又低頭喝了口茶,笑著說,“不愧是定國公府,頂級的勳爵人家,新婚夜裡還不忘給獨守的新娘子表演點節目。”
蘭香對於蘇元意的好心態已經無可奈何了,她從開始的憤怒,竟然也開始聽得津津有味,後來還找出幾處漏洞小聲和蘇元意吐槽呢。
“你們是什麼人?!不好好當值在這兒亂嚼什麼舌根?”
廊外忽而傳來一道男子的厲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