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1 / 1)

秋風蕭瑟,百草枯折,蘇元意扶著母親謝蘊站在三岔口的柳樹下,肅殺的冷風呼呼而過,吹得蘇元意打了個寒顫,她解下身上披著的大氅給母親係上,“母親,彆等了,他不會來了。”

蘇家在剛出事時母親就寫了封長信寄往雲州,懇求她的未婚夫許硯看在許蘇兩家世代交好的份上帶蘇元意走。

“再等等,再等等。”母親不肯放棄,“許硯雪胎梅骨,行比伯夷,他一定會來。”

如今蘇家遭滅頂之災,誰不是對他們避如蛇蠍,許硯怎麼可能會在這種時候接她回許家?

縱是許硯不願背諾,許家又豈會任由許硯胡為娶一個罪臣之女?

母親的這些話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罷了,她早已認清了事實,不會有人來救她。

“行了。”衙役不耐煩地上前催促,“等了半個時辰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彆他娘的浪費時間了,趕緊上路!”

“軍爺,求您再等等。”

衙役不耐煩地推了母親一把,“少廢話,趕緊走!”

母親被他推得向後踉蹌兩步,險些摔倒,蘇元意扶住母親,哭求道:“母親,彆求他了,我跟你們一起走。”

母親沒有理她,而是咬了咬牙取出藏在衣服裡的一塊玉佩,蘇元意瞧見母親手中的東西頓時眼前一黑,連忙攔下母親,“母親,這是父親留給您的最後一件東西了,這不能給!母親,您還看不明白嗎?今天就算等到天荒地老,許硯他也不會來!”

母親一把推開她,抬手給了她一巴掌,“蘇元意!是你看不明白,你若跟著我們去寒州,我們一家人除了爛死在寒州外沒有第二條活路。”

“人都要死了,留著東西又有什麼用?”

臉上火辣辣的疼,經風一吹又發起癢來,她沉默著取下手腕上的玉鐲,這是祖母送給她的鐲子,是她自小帶到大的物件。

“母親,我去說。”

蘇元意頂著臉上的紅印去求人,這是她平生第一次求人。

“官爺。”蘇元意遞上玉鐲,“這鐲子您拿去和兄弟們買酒喝,我是許氏未過門的妻子,雲州許氏,您再讓我們多等半個時辰,日後我定不會忘了今日之恩。”

蘇元意話落注意到衙役手上粗厚的老繭與腰間老舊的官牌,微笑道:“大人做衙役多年,難道就不想更進一步嗎?”

許硯今日多半不會來,但為了讓母親死心,她隻能再借一次許氏的名號。

衙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思忖道:“再給你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轉瞬即逝,官道上的人來來往往可沒有一人是許家的人,是許硯。

母親眼中的光逐漸黯淡,轉瞬間仿佛老了十歲,蘇元意默默上前扶著她的胳膊,低聲說:“母親,我們走吧。”

她早就知道結果,許硯,不會來。

母親低笑了兩聲,似是譏諷又似是自嘲,“許家?嗬,狼心狗肺的玩意。”

當初許家因兵變一事遭到貶黜,是父親在朝上左右斡旋,將人又撈了回來,不看婚約,看在昔日恩情的份上,也該派人來接她。

可惜世上知恩圖報的人太少,怯懦利己的人太多。

母親輕撫她受傷的臉頰,“疼嗎?”

蘇元意搖頭。

“對不起,娘剛剛不該打你。”

此去寒州路艱途遠,這是她唯一的女兒又生得花容月貌,一路上又不知會經曆何種磋磨,她原打算著把蘇元意送去許家,無論再怎樣受人白眼都好過流放之苦,將來再生個一兒半女在許家站穩腳跟,她們這些人也能多份依靠和指望。

可如今全作廢了,她隻能另做打算。

官道上忽而傳來陣陣疾行的馬蹄聲與大喊聲,“留步。”

蘇元意攙扶著母親一起走,並沒有理會身後的雜音而是想著下一步該如何,流放的隊伍忽而停下,她抬頭一看身披銀甲的衛兵將他們團團圍住,蘇元意的心頓時緊繃起來,當初蘇家被抄時也是這群身披銀甲的衛兵圍住了蘇府……

銀甲衛兵們讓開一條道,從中走出一位身騎紅鬃馬的玉麵郎君,他生得一副好顏色,如今又披甲掛冑,愈發襯得他英挺不凡,一雙含情的桃花眼如勾子般勾得人神魂顛倒。

來者不是許硯,而是和蘇元意不對付的定國公世子蕭閒。

他騎在馬上衝她微笑眨眼,蘇元意默默移開視線,看向他身側的副將,那副將手中捧著一份明黃色的聖旨。

難道是皇上反悔了,要把他們蘇家趕儘殺絕嗎?

蕭閒翻身下馬接過副將手中的聖旨,高聲朗讀:“有旨意,蘇家罪大惡極,背國背君,天神難恕,但罪不及家小,禍不及妻女,茲聞蘇家之女蘇元意品貌端莊,溫良敦厚與定國公世子蕭閒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朕心甚慰,特命二人擇日成婚。”

這是一道出人意料的聖旨。

她是罪臣之女,古往今來隻聽說過充妓充奴的旨意,卻從未有過賜婚的聖旨,所賜對象還是京中的勳爵人家。

聖威難測,帝心如淵。

蘇元意跪地謝君恩,眼前忽而出現一雙白白淨淨的手。

“蘇家娘子,以後你是我的妻,往後,我會護你。”

他笑得燦爛,銀色的盔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頗有其祖之風,也當得起一句少年將軍。

可她知道他,他不是鮮衣怒馬,戰功卓絕的小將軍,而是京師裡赫赫有名的紈絝,他這雙白淨的手隻撫美人麵,何時握過槍杆?

從前,她最瞧不上他的風流輕佻,如今她沒得挑。

母親拉了拉她的袖角,急聲在她耳邊低語:“發什麼愣?還不快謝謝簫公子。”

蘇元意壓下心中雜念,仰頭衝蕭閒露出一抹最溫婉嫻雅的笑,把手輕輕搭在他的手心,借力起身道:“妾之身心儘數托於郎君,惟願郎君垂愛珍重。”

蕭閒笑眯眯地說:“你放心。”

蕭閒用力握住她的手,過於灼熱的觸感讓蘇元意感到強烈的不適,她有好幾次都想甩開,但又一遍一遍的告誡自己,她已經不是從前的蘇家小姐蘇元意了,往後不止是她的前程,蘇家的前程都在他身上了。

“簫郎君,我有幾句話想和母親說。”

蕭閒聞言鬆開了手,識趣的後退了幾步,把空間留給蘇元意與她的母親。

“圓圓,你嫁給蕭閒後,日後定免不了白眼與流言,凡事能忍就忍,切不可賭氣使性子,待日後你生下一兒半女在簫家站穩腳跟,蘇家才有起複的可能。”

母親和她都不信父親會勾結外敵謀反,這其中定有冤情。

“我記得了。”

臨行前,母親最後抱了她一次,在她耳邊低語:“圓圓,若實在過得辛苦,去朱雀街的保安堂找錢掌櫃,那兒有我留的錢,夠你過下半輩子了。”

作為蘇家主母,謝蘊希望蘇元意得蕭閒愛重,在蕭家站穩腳跟,提攜幼弟,為蘇氏洗刷冤屈。

可作為母親,謝蘊隻願她的圓圓平安快樂。

“我記下了。”

母女二人敘完話,蕭閒適時上前站在蘇元意身邊,信誓旦旦地保證,“母親,小婿日後定會對圓圓好,誰敢欺負她,我和他拚命。”

蘇元意知道蕭閒說得不可信,但她仍然感激他,感激他願意在母親麵前做戲讓母親走得安心。

蕭閒安排蘇元意住進東水巷一座三進的宅子裡,裡麵物件仆從一應俱全,完全不需要她費什麼心,看得出來,蕭閒除了家之外應常常住在這兒,隻是不知,她是第幾個住進這座宅院的女人。

飯後,蕭閒剝了顆蓮子放到她麵前的碗碟裡,笑問:“在想什麼?”

蘇元意拾起蓮子放進嘴裡細品,微微有些發苦,“在想皇上為何給我賜婚?我是罪臣之女,這樣的旨意亙古未有。”

蕭閒又剝了一顆放到她麵前,“當然是我辛苦求來的。”

蘇元意一僵,蓮子從指尖滾落在地,她思索過無數種可能,卻從沒想過會是這個答案。

“為何?”她的聲音有點抖。

“因為我心悅你啊。”蕭閒彎唇一笑,多情的桃花眼彎成一道月牙,眼中纏綿的情意能將人溺斃。

可是她不信。

她曾見過蕭閒無情的一麵,也知道他這張臉,這張嘴能把姑娘哄到什麼程度,彼時她從家出發往千禪寺禮佛,途經朱雀街親眼所見他從花樓裡出來,引得一貌美如花的女子追他而出,她哭得梨花帶雨說要跟他走,連她看了都忍不住心軟,可他卻折扇一扇懶洋洋地倚在車馬前笑著拒絕,那人哭得越發淒婉,追問為何,昨夜不是兩心相許了嗎?

他用扇柄敲了下女子的額頭,依舊風流肆意的模樣,可眼睛裡卻帶著幾分惡意,我哄你玩的啊,怎還當真了?

彼時的她放下簾子,心中對他的厭惡又多了一層,聽說那女子原也是當家的花魁竟被他幾句話哄得失心瘋了,後來不知所蹤。

她對上他纏綿悱惻的眼眸,心想,當時他一定也是用這樣的眼神哄得那女子對他死心塌地吧。

蕭閒喪氣地往後一躺,整個人毫無形象地癱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圓圓竟不信我,我為了求你嫁給我,把我們蕭家的軍功都抵出去了。”

蘇元意頓時瞪圓了眼。

蕭家的軍功是蕭閒的祖父叔叔哥哥用命在戰場上換回來的。

當初青州之戰結束後,皇上賜予蕭家一塊金牌,並放言日後蕭家有任何難處皆可憑此金牌尋皇上做主。

蕭閒竟用這般重要的軍功換了她?!

“你父母也肯?”

“我是蕭家唯一的男丁,他們總不能看著我打一輩子光棍吧?”

蕭閒走了,蘇元意還在思索著蕭閒的話。

他用蕭家幾條人命換來的軍功來討皇上的賜婚,真的隻是如他所說的心悅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