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1 / 1)

桉樹陳詞 過欷 7227 字 5個月前

回到病房,已經9點多,楊桉閃進衛生間洗漱,一出來發現人又沒了,魏皎也不在,爺爺可能回家住了。

謝樹呢?

樓梯間裡,謝樹坐在台階上,嫻熟打開手裡的相機,不急不緩的拿出那堆照片對照起來。

魏皎站在楊桉平常在的位置,靠在窗邊,抬頭向上看著謝樹微醉泛紅的臉,發什麼瘋?

謝維明走的時候,叫謝樹把照片帶回去。

謝樹摸鼻,不自然的看向窗外的天空,小聲辯解:“偷都偷了,怎麼還?”

謝維明訕笑:“那你還偷。”嘲笑完,接著說:“就直接拿給她,原封不動的裝回去。人家腦子比你好使,她能明白。”

謝樹又一次真誠發問:“你們真的沒有事?”

謝維明看傻子一樣盯著他,耐心的娓娓道來:

“你爹沒這麼畜牲。我都可以給人當爹了,她大不了你幾歲。13年前的一件案件裡救過她,但是她弟弟和另一個孩子不見了,這些年一直在找。我也因為那個案子被莫名停職處分……”

頓了一下,平靜的看了謝樹一眼,搖頭像是對自己雲淡風輕地說:

“這些年我們都還在調查那個案子,挖出了更多的黑幕。我雖然沒有在部隊,但是和警方一直有聯係,畢竟有些不服氣。老了,這件事做完算是了卻一樁心願。”

謝樹見到了謝維明翻雲覆雨後無能為力的另一麵,喟歎這似乎是謝維明一直在緊繃著的一根弦,還在熱血湧動,還在赤誠孤勇,還在一往無前。

歲月交鋒,未逢亂世,依然有人在鏗鏘默然的奔赴光明。

魏皎看著謝樹不發一言,冷漠的眼眸像是要執著倔強的印證一些事,她明白情有可原,事情衝擊力猛地碰撞向他,茫然無措的求解碰壁。

雖然他比自己弟弟大不了幾歲,可就是喜歡不起來,老是橫衝直撞,僅憑一點點的線索就開始篤定宣告下結論,心浮氣躁,這種性格會吃虧。

看不下去了,就走上台階,和他坐在一排。謝樹還默不作聲往邊上挪了一寸,魏皎盯著他的動作,謝樹躲閃,“這麼慫?我會吃了你嗎?”

謝樹裝作聽不見,沒回答繼續看著相機裡的照片,確實不一樣。

“還是不信任啊?”魏皎嘖嘖歎息,“是不信我,還是你爸?”

謝樹固執的搖頭:“沒有。我隻是……”

魏皎等不了他的滿口狡辯:“隻是什麼,看完沒?”看著謝樹滑動照片不耐煩地催促看到平麵一滑而過的相片,大喊:

“等等。”

謝樹被嚇得手忙腳亂,相機差點沒拿穩,蹙緊眉頭一臉責怪看向魏皎。

魏皎不想和他廢話,搶過相機,滑回剛剛的相片。謝樹看過去。

是楊桉。

笑著的楊桉。

魏皎笑著在照片上點點楊桉的臉。

“這可是她唯一笑著的。”魏皎似在洋洋得意的炫耀。

謝樹冷淡低聲說:“你沒見她笑過嗎?”

魏皎搖頭:“不是,見過。但是太少了。她不愛笑,但是我知道她愛笑。”

謝樹看著她,你在說什麼繞口令?

轉頭看向窗外,少年人帶著意氣風發的姿態,變臉一樣笑著說:“我倒是天天都看得見她笑。”明晃晃的炫耀。

魏皎忽視謝樹,雀躍在臉上浮動,徑自高興的講:“我待會就去打印,明天出院給她。”

謝樹想起拍照的那天,他看的出楊桉是不願意拍照的,多是魏皎的半推半就。

但是他也想看這個女孩放鬆微笑的那一天,自從遇見她的第一天,她大多是哭泣、憤怒、慌張、冷漠以及故作堅強,從來不曾有過鬆懈。

謝樹想楊桉肯定是不會喜歡這張照片的,笑容都是催促出來的。轉頭麵無表情的對著魏皎說:

“彆拿這張,選個自然一點的。”

魏皎杠上了:“憑什麼?”

謝樹愕然看著她:“都是女生,你難道看不出來她拍照的時候都在抗拒嗎?我都看出來了。”

魏皎嘟嘴,小聲呢喃:

“我知道啊!但是這也是她唯一一張正麵的。不在人多的地方脅迫,她根本就不會拍。她還沒有長開,好好留著,以後拿出來會演變成驚喜。你不懂。”

魏皎此時像個姐姐,真的姐姐。

謝樹遲緩的想起‘她這些年一直在找她弟弟。’

“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魏皎一聽彆人提起這個稱呼,眼淚差不多沒掉下來,仰頭看了一眼燈光:

“魏嶼赫。”

“還記得他長什麼樣嗎?”

“他不見的時候才4歲,你認為呢?他連名字都還不會寫。”

“那你們的爸媽呢?”

魏皎輕喘一聲,死死的咬了咬兩腮,像是自暴自棄的笑了一聲:

“車禍。我是北方人,他們出事以後,親戚哄騙我們賣了房子,吞了錢,隨即就把我們交到人販子手裡。然後輾轉到了南方邊境,以為到了目的地,沒想到是要把我們運出境。就被你爸爸帶隊的人截獲,慌亂中和小赫走丟了,同行的一個小孩也消失了。我們懷疑可能已經被送出境了……”

“……”

魏皎長歎一聲,笑著說:“彆哭喪著臉,我都還沒放棄。我這些年攢了點錢,乾完這票,準備在這裡買房。如果……如果他還活著,我此生就無憾了;找不到了,就在這裡守著,因為這裡是離他最近的地方。”

“……”

謝樹剛想開口,樓梯間的門就被人打開,魏皎和他看了一眼,默默向上走。

半晌魏皎才反應過來,‘不是,為什麼要躲?’

謝樹按住她的肩頭,搖頭。魏皎掙脫,靠在牆角。

“喂,陳老師。”

“……”

“我是楊桉,我沒事。我媽媽下午剛走,她明天會去找你辦休學。”

……

“好,老師再見!”

聽見楊桉準備掛電話,兩人準備起身走。

謝樹疑惑,確定休學了嗎?又想起早上公園裡爭吵的兩人,唉……

“哥!”難得聽見楊桉很高興的語氣,兩人回到原位。

“……”

“不用的,你來了也沒用。下班了嗎?”

“……”

“嗯,媽媽回去了。我不怕,我膽子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

“好,我掛了哦!掛了哦!”

謝樹踏出腳,魏皎倒是沒動了,他疑惑的看著她,魏皎口型說著:“等等。”

果然……

“哈嘍!冰哥!你在乾嘛呢?”

“……”

“啊,他啊,是不是就是那個唱你經常哼的那首歌的原唱。可我覺得長得也就那樣!”

“……”

換了語氣,立刻道歉:“帥帥帥!對,我瞎!”

……

台階上的兩人扶額,這是個分裂人格嗎?這是……

聽她掛完電話,兩人都沒再動。

“喂!我可能又要休學了!唉!”

“……”

“我也想啊!你先替我去看,不過你先比我畢業。到時候我去投奔你,要存錢養我啊!”

……

楊桉打完最後一個電話,顯示‘死黨唐大陳’的頁麵熄滅返回列表,行了,都通知到位了。

看著窗外一如既往的黑暗,好像會有雨,楊桉是喜歡雨天的,她喜歡雨聲裡窸窸窣窣的質感,韻律、有節拍,洗刷空氣裡的汙濁,雨後的世界有新味,從小就很喜歡,白噪音助眠。

可今晚會不會失眠呢?沒想到這種問題某一天居然要鄭重其事的思考。

聽到關門聲,做賊一樣不知站了多久的兩人,於無意中撞見一場酣暢淋漓的偷聽,尷尬回神,才開始慢慢吞吞的活動,出聲大口呼吸,謝樹甩腿,魏皎揉著小腿。

不過,楊桉雖然打了三四個電話,但是每一個都隻有5分鐘不到,她與其說是在訴苦,不如說是在告知,沒有絲毫長篇大論的想法,每句話都在往結束上引。

他們也沒有等太久。

謝樹把照片遞給魏皎,“彆讓人起疑。”

“用你說!走了!”魏皎快速走下,背影歡快,下到最後一個踏麵。

“對不起!”

魏皎頓住,沒有回頭,側頭看著深遠黑天。

“嗯。”

同一個世界各有各的慘,如此平庸,又如此磊落。

*

謝樹回到病房,爺爺已經走了,東西明天來收,老家夥看來已經是查完了。

途徑楊桉的床,楊桉察覺謝樹的視線,抬起頭看他。

憋了半天,謝樹終於憋出一句:

“晚安!”

楊桉笑著點頭:“你也是哦!記得喝點醒酒的。大少爺!”

謝樹沒再解釋,就縱容著吧!

笑了笑無奈又從容的搖頭離開。

坐到辦公室時,突然不知道怎麼麵對他媽媽了。

血氣上頭衝到謝維明那一通胡攪蠻纏,雖然解開了誤會,但是冥冥中就感覺是對她媽媽的一種不信任,他們之間的事他僅憑一個猜測就開始拱火,且不說有沒有對謝維明的事情打草驚蛇,魏皎的照片被拿走的那幾個小時有沒有被發現,會不會對她造成影響。

太魯莽了。

那他媽媽知道多少?

‘小三’、‘出軌’、‘離婚’……

自己是怎麼想到這些詞彙的,至少也要先告知顧醫生啊?那些越俎代庖的行為現在回想,真的有點懊悔!

太不穩重了。

難怪謝維明看不上自己,確實有點挫。

“媽,楊桉怎麼樣?”實在是礙於辦公室人多,另一些問題難於宣之於口,找話題搭話。

顧笙然其實不想管他的,明顯是醉了一些,就不能回家,還要爬到醫院來,但是又看他一臉愁容,明顯的剛剛經曆過一場傷春悲秋。

年輕小夥都會被人傷,顧笙然很快就得出結論:

相親。

“不太好,聽力幾乎沒有變動。不知道,會不會有好轉的跡象?不說那個……”顧笙然挨近謝樹,看了看旁邊的人:“你失戀了?”

謝樹:“……”

啥玩意?

不奇怪,你媽關心你的終身大事。

謝樹無聲大笑,都什麼跟什麼?顧醫生人到中年,八卦之魂從未削弱半分。

收起笑容,平靜開口:

“你知道謝維明這些年做的事嗎?”

顧笙然怔忪,怎麼會?

謝樹了然,“我知道了。”

心裡的石塊落地,謝樹切換回懶散,雙手向後抱著後腦勺,把椅子滑向窗邊,抱著手看著窗邊伸出的梧桐,雨聲淅淅瀝瀝傳來,漫不經心的笑了笑說:

“彆猜了。現在這幅鬼樣也是因為這件事,重申一下,我相親真的沒影。你一天往我談戀愛上湊,就這麼相見你兒媳?抱歉,太早了,還沒自由夠,我沒那些個想法。收收心啊!”

謝樹頗為自覺的勸解他媽媽。

顧笙然明顯沒聽見,半晌輕聲開口:“你知道了多少?怎麼知道的?”

謝樹回頭:

“不多,一點點。就知道了魏皎,其他的都向我沒透露。有人正在調查我,我誤打誤撞發現了,產生了些誤會,找他理論,就對我解釋了些。”

至於怎麼誤會、怎麼理論,謝樹羞於提起,統統帶過,因為他料定謝維明不會和顧笙然說,絕對不會。

顧笙然警覺:“調查?”

謝樹點頭,“而且很久了,從我放假回家就一直在調查了。蓄謀已久,有備而來。”

顧笙然掐緊了手中的筆,筆尖戳進紙張,墨水神不知鬼不覺慢慢暈染開,在白色無瑕的紙張上開出妖豔的黑花。

“這幾天儘量待在醫院,不要亂跑,不必要的社交或者人就不要見了。知道嗎?”

“嗯,好。”謝樹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笑著對他媽媽說:

“放心,你們的事我也插不進去那個手。明天就是周末了,下周一我就上班了,到時候天天在你跟前,那都不去。”

顧笙然點頭:“好。”

謝樹沒有錯過媽媽長舒一口氣,從緊張到漸漸放鬆的神情。還是問了句:“那你呢?”

顧笙然沉默著搖頭:“我知道所有事情,但是從未參與過,你爸爸也不讓我插手。”

謝樹嗤笑:“還算他有點良心。”

“那你的相親?真的黃了?”

“……”

“你就沒喜歡的人?”

“媽……”

謝樹忙於岔開話題,看到桌邊放著的文件夾,拿起來漫不經心的看著,也巧,就是楊桉的。

謝樹眼神直奔診斷:語言頻段氣導平均聽閥 左:81 dB 右:7dB 。

“怎麼又回去了?”

“沒辦法一開始損傷就直逼重度,基本不可逆,我感覺治療下去的希望不大。但是她媽媽想繼續,楊桉明顯想放棄。但是不知道楊桉媽媽怎麼勸說的。”

謝樹往後翻著:79、80、82。依據檢測時間往前排列。

他能想象母女兩每次看到這個數字的瞬間,微妙的期待到掙紮著的絕望。

公園裡楊桉一反常態的嘶吼像是宣泄,或者是一種被打敗之後的無奈之舉。

“她住院14天了,兩周了。已經到了黃金時間了。”

顧笙然疑惑:“是的,不過,你怎麼知道?”

“她們來的那天,我們剛好一個車,反正就是知道了。”謝樹笑著回答。

“唉,你上次不是……”

謝樹打斷:“不過,沒有必要休學吧!我是讚同可以放棄了。太多人過了這個時間都不會有太大起色,這種茫然的堅持太笨了,成本也高!”

顧笙然看著他,他置身事外一副審判的姿態,短淺的下著自以為的結論,酒後的醉狀更讓人覺得他很輕浮。

搖了搖頭,耳提麵命的糾正他,用平時教訓科室醫生時平緩又發力的語氣:

“你天天在這裡研究病例,見過太多不足為奇的,但是你知道嗎?她們到這裡就代表她們已經走投無路了。對你來說,她隻是你的一個患者,你還會遇到無數個,因為這就是你的工作,和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可對她來說是什麼?是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驚慌、錯落,更是轉折,既是高潮的戲劇,也可能偏向於低落的死水。而在這一刻遇到了我們,對楊桉媽媽來說是她最重要的人,她會抓住所有。換做是你,如果現在躺在哪裡的人是我,你會怎麼做?怕是有過之無不及。所以彆說的那麼輕鬆,你作為一個醫生更不要站在高高的高地上冷漠俯視橫加指責。明白沒?小野!”

“嗯。”

謝樹恍惚間有種被猛然打過來的海浪拍在身上,不僅措手不及而且渾身濕的徹頭徹尾,醍醐灌頂直擊心底。

謝樹想著自己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那些淺薄的知識體係隻是基礎,更多的是要對那些坐井觀天一樣的、無聊的偏見狹隘進行無數次的撥亂反正。

*

魏皎出來時,醫院旁邊的打印店還在開著,就走進去詢問可不可以打印相片。等待的過程中,陸衷末的電話打進來,頓時起身。

“乾嘛?”

“你在哪?”

“醫院啊!”

“我就在醫院旁邊。下來!”

“我在旁邊的打印店,打印照片,你叫司機直接開過來吧。”

“你要打印什麼?”

“照……照片啊!這幾天在醫院拍的,你要看嗎?”

“我沒興趣。不過,對了,我好像不小心把一疊照片裝在你的包裡了。在嗎?”

魏皎不用看都知道,她恢複了原樣:“我看看啊!”

裝做翻包,“這是誰?”

語氣輕佻的聲音傳來:

“你不知道嗎?”

魏皎咽了咽喉嚨:“我又沒心思管你的事!啊呀!你趕緊把車開過來,掛了!”

陸衷末看著魏皎站在門口,燈光罩在她身上,曼妙的身段,能吸引每一個垂涎的人。

可惜了。

冷淡又陰鷙的吩咐司機:“停一會再開過去。”

魏皎鬆口氣,明天出院了,就離開了。

頭頂的天空被梧桐遮蔽了些,細雨蒙蒙斯磨著葉片,燈光裡的雨點是一道道細小微長的白線,一閃而過,刹時滴落。

拿到照片,雨點開始劈裡啪啦砸在地麵棚戶房頂,上車之後,瞬間靜謐,瓢潑大雨隻在車窗上彙成不斷地水簾,一遍一遍的清洗灰塵,滂沱雨聲被阻隔在外。

陸衷末笑著把她壓在座位上,含住唇瓣吮吻,絲毫不在意秘書和司機在場。

他今年44,自律嚴苛,有錢有勢,依然有一大把人往上湊,應接不暇,大學生、嫩模、職場白領……

魏皎是留在身邊最久的了,魏皎不像其他人那樣對他低頭、百依百順,她有自己的個性。這個女人總能抓住他的錨點,甘願為她折腰,為她掏空腰包,為她掏心掏肺,討她一笑。

“要不要跟我回去,想你了。”

魏皎眉眼看著他,爽快回複:“走啊!”

隨即勾住陸衷末的肩膀,把他拉低……

被暴雨衝刷的梧桐葉,在疾風中飄搖,天晴時枝頭會落滿陽光。

晚安,暴雨中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