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槐決明(1 / 1)

桉樹陳詞 過欷 6612 字 5個月前

2014.7.27

楊桉從高壓氧倉裡出來,一個人看著走廊上擦身而過的人,提不起什麼力氣。

無論再怎麼佯裝,有些東西過不去就是過不去,很不想承認越來越糟糕的心情。

下到樓下的中心庭院裡,正中的圓形木椅圍著一棵40多年的滇樸,花台裡的紫花酢漿草垂著淡粉柔軟的花瓣,花梗葉梗呈淡紅色肉質,被白毛,十分容易被折斷的樣子。

三麵封閉的庭院靠牆的花台種滿了3米多高的黃槐決明,決明的花果期可達全年,既能看到鮮黃的槐花開滿枝頭綠葉,又能看見7、8厘米的豆莢,乾裂到炸開的或還在成長的新豆莢都掛在枝乾上,新舊交替是可共生共榮的。

楊桉很喜歡光,一個人安靜的看著陽光被遮擋在樹葉間,把滇樸的綠葉沁得透綠,像翡翠一樣,這樣的時光可以把心裡麵那些呼之欲出的怨懟暫時擱置。

或許這場仗,早就已經開始,隻是她從未放在心上過,以為輕輕鬆鬆平平常常,所以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對付著。

可是拖滯的時間、微弱的進度、沒有多大起色的效果,一直在清晰明了的告訴她:你那副意興闌珊的表情是在表演,內心早已潰不成軍了。

樹間投下的光揉捏成命運之神模糊的麵目說:“沒事,你快要看見我的真麵目了。期待嗎?”

楊桉這幾天經常是一個人單獨行動了,時不時想方設法的把她媽媽支開。

有時候對上劉女士的期待目光就會不知所措,劉女士每天早起的第一句話已經從:“快點,起床!”轉變為:“怎麼樣?有沒有失眠?”

特彆是那樣的神情,她知道她媽媽也在拚命隱忍問她的衝動,問多了會造成誤解,問少了是不是就是不關心或者也已經不抱希望了。

其實她知道每天早上的問題分明應該是:“你的耳朵怎麼樣了?有沒有好一點?要是睡不夠,就再睡一會,我們不急著趕進度。”

母女兩在逃避話題這件事上難得達成一致,好像突然間就不知道該如何相處了。

是一直會陪她一起堅守嗎?誰會先放棄?

難道這也是這場仗的一個副戰場?那些綿柔的安撫安全感也會轉化為期許後的失望甚至是絕望,變成更大的難題困住她們,步履維艱進退維穀。

不僅考驗著楊桉,也拷問著劉女士。

生病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

楊桉收起頹喪,練起嘴角的微笑幅度,打開病房門向裡麵走。

劉女士買了些水果,對著楊桉說:“有想吃的嗎?”

楊桉喝了口水,搖搖頭,掏出手機等著輸液。

7.20

冰哥:「好點沒?今天食堂的小炒肉特彆好吃。」

安子:「還行。」

冰哥:「要考試了,快要放假了,你倒是好玩,不用上課。」

安子:「來,換你來。」

7.22

冰哥:「確定了,30、31期末考,然後放假。歐耶耶耶耶……」

冰哥:「你怎麼樣了?想和你一起背書。嗷嗚!」

安子:「還行。」

7.23

冰哥:「嘿咻嘿咻,你在乾嘛呢?」

冰哥:「今天來查操的那個男生巨帥,你看不見啊啊啊啊啊!!」

冰哥:「耳朵好點沒?」

安子:「還行。」

安子:「你幫我多看兩眼。」

7.24

冰哥:「還好嗎?」

安子:「還行。」

7.25

冰哥:「耳朵?」

安子:「還行。」

7.26

冰哥:「好多了麼?」

安子:「還行。」

冰哥:「……」

7.27

冰哥:「哈嘍哈嘍!」

安子:「還行。」

冰哥:「你好高冷啊!」

滑動著這幾天兩人的消息,楊桉連解釋的勇氣都沒有。

但還是耐著性子說正事。

安子:「我還有本書《中國國家地理》你可能要幫我還一下,就在桌洞裡,借書證在裡麵夾著的。」

安子:「我沒事,一時難說的清。你好好複習,要考試了。」

安子:「多看點書,比盼我回去有用。」

安子:「加油!好好考。」

劉女士見她默不作聲的玩著手機,想起顧醫生話,笑著自然開口:“萬一,我們要醫治很久,怕不怕休學?”

楊桉愣住,但還是立刻說:“沒有必要。我才落下幾天的課,我補得上來。期末考沒考就沒考了。”

劉女士遞給她一半削過的梨,楊桉扯開話題:"這梨看著就甜。"

謝樹回來後,一天都不想回家,怕看到那張臉自己會忍不住動手,索性直接在醫院安營紮寨,餓了就去楊叔哪裡討吃喝,困了就找那哥三,自己名下也有房產。

到處都是容身之所,何愁沒有去處。

這麼大的人了,顧笙然也勸不動他。

然後這人就在護士站站崗,哪叫一個敬業,搞得一眾護士姐姐阿姨覺得自己快要失業。

他給楊桉換了4次針水,但是楊桉今天下午都在睡覺。

其實楊桉隻是不想麵對這個世界,閉眼擺爛。

睜眼時,看著臨床的新人,醫院裡來來去去的人更新換代的速度就和課間操的站位一樣,沒有那兩天會保持一模一樣,靠窗的也可能沒幾天出院了。

新人背著楊桉收拾自己剛拿到的病號服,反複折疊打開,看得出來她不喜歡。

她穿著一件鮮黃色的長裙,顏色和早上庭院裡的黃槐決明一樣,是明豔傲然的耳目一新。

和這個麵目潔白的病房格格不入,像是昂貴的香水,些許噴灑的香氣笑意,就足以攪動了這裡的鬱鬱寡歡死氣沉沉。

更像是一抹亮色點燃興致。

然後她轉身對上楊桉的打量眼神,揚起一個風情萬種的笑,自來熟道:“你醒了?”

楊桉被美到窒息,什麼封麵模特都不及萬分之一,她會不會是明星?自己會不會在電視上見過她?但是明星會屈尊於這種地方?她們不應該是高級病房私人保鏢嗎?

果然不僅無腦小說看多了,無腦電視劇也吸收了不少,救命!楊桉你沒救了。

她又試探性問了一句:“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楊桉眼裡的驚呼無所遁形,幡然回神:“啊,我……我聽得見。”

接著意猶未儘的補上:“你好好看,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明星嗎?”

口直心快且沒有腦子,一直是楊桉的本命標簽。

劉女士最先反應過來,照著楊桉的頭就是一拍,“沒有禮貌!叫姐姐。”

“哈哈,你好可愛。”她語笑嫣然,繼續說:“你是生什麼病?”

楊桉安頓好自己的心情,狀態回升,:“耳朵。”

她笑容上閃過幾分沮喪,看了看她,又對著劉女士說:“我是鼻息肉,前幾天頭痛悶脹、流鼻涕。以為隻是感冒,吃藥也不見好,一來醫院看,醫生說鼻子裡長了個小肉球,幸虧還小,切了就沒事了。媽呀,嚇死了。”

劉女士識人無數,並不想過多攀談,但出於禮貌應付:“左耳,突發性耳聾。”

她愣了一下:“嚴重嗎?手術做了嗎?”一看就是沒聽說過。

楊桉:“不用做手術。”

收拾完了,她進到衛生間洗手,聲音遠遠的傳來:“真好!不用手術。”

有時候,人和人之間的隔層是一眼就能看見的,從著裝言談到呈現給人的狀態。

她穿著很好,全身上下都是一種天然的鬆弛,楊桉的環境決定了自己從來都不可能擁有這種東西,那些是滋生自卑的來源。

雖然想儘量不和彆人比,但是當那些東西放置在你麵前,對於楊桉來說,不是厭惡,而是欣賞和讚歎,她想要。

比如,讓她產生這種類似感覺的另一個人——謝樹。

可想要的東西當沒有時,就會用嫉妒掩蓋,為自己披層馬甲。

楊桉覺得自己能與之媲美的隻有自己對待困境時不屈的信仰,用這微渺的力量來換自己的生機蓬勃,它更像是一種自我的英雄主義,當抗爭完成時,它可以更好的麻痹自己,雖然比不上那些,她也沒有且允許自己沒有,因為她可以一直目睹自己的光芒,哪怕隻盛開在自己眼中。

人生的籌碼僅一人足以。

說曹操曹操到,謝樹終於在給楊桉第五次換針水的時候遇到她醒了。

楊桉看到消失四天的騙子穿著白大褂,並不想讓人知道他認識自己,一直低著頭。

換針水時,一般都會確認名字。

謝樹嘴角抿笑,十分自然開口:“楊桉。”

楊桉點頭。

謝樹沒聽到,複又喊了一遍:“楊桉。”

劉女士坐在凳子上,拍著她:“喊你,出聲啊。”

楊桉再點頭,小聲回答:“嗯。”

劉女士笑著表達謝意,“麻煩你了,今天一直都是你在換針水。”

楊桉抬頭看著謝樹,一直?

謝樹失笑,剛開口:“沒有,阿姨,我……”

就被衛生間裡傳來的聲音打斷:“你今年高中是吧?我看你隻有16、7歲,要是不出意外,我也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弟弟,他今年也……”她輕輕甩了甩手上的水,看著謝樹停止了話語。

謝樹也抬眼看她,這個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楊桉把兩人來回瞟了一遍,看吧,她就是很吸引人,可以吸引任何人。

正好這時,曹茜進來,“12408,魏皎,這是一個檢查,明天你去查了,記得顧醫生上班的時候,把報告給她。再具體安排手術的時間。這是你今明兩天先開的藥。這是洗鼻的藥液,怎麼用,顧醫生給你說過吧!”

魏皎接過住院的手環,把藥丟在床上,就在那係手環,頭也不抬:“好的。今晚要查床嗎?可不可以到外麵住?”

曹茜無語:“不可以。你住不了幾天院的。”

謝樹沒走,就一直盯著魏皎看。

楊桉想著,‘魏皎’名字也這麼好聽,那個‘jiao’,是皎皎月光的‘皎’嗎?還是‘嬌’?

不像自己的‘桉’,可是從小到大沒有一次平安過,這個名字更像是一種反向詛咒。

曹茜囑咐完,看著謝樹說:“你不走?”

謝樹跟在曹茜後麵出門,門關上的那一刻,眼神一直在魏皎身上。

魏皎聽到關門聲,才抬起頭,向那扇門看去,她知道謝樹在看自己。

*

魏皎就是那個謝樹在昨天的高爾夫球場上看到的,陸衷末的人。

球場上。

她看著謝樹走向陸倩玫,慢慢下車,向陸衷末走去,看了一眼謝維明。

謝維明把球打遠,“唉,快近了!”

陸衷末笑著說:“謝哥這放水也太明顯了,小弟可就卻之不恭了。”

謝維明做出邀請手勢:“陸兄,請!”

陸衷末和陸離識快謝維明一步向前走,魏皎走到謝維明身邊:“這件事,我建議你不要把謝樹拉進來。他太乾淨了!”

謝維明用笑意偽裝,快速說:“來不及了,他們已經在接近他了。倒是你,想辦法抽身。陸衷末疑心太重。他現在上鉤了,警方也準備收網,你會有危險。”

魏皎也笑著攀談:“謝大哥,我沒什麼,隻要能找到我弟弟。你說,我們會成功嗎?”

謝樹轉身看謝維明和那個女人交談著走向陸衷末和陸離識。

臉上已經不是嫌棄了,目光閃過疑惑,但更多的是憎惡。

不臟嗎?

*

謝樹開始往不斷楊桉的病房裡跑。

提著吸氧設備,“楊桉,今天的氧氣吸了沒?”謝樹關懷備至。

劉女士先說:“還沒呢?我這正好想去叫護士呢?”

楊桉:“……”

魏皎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玩手機。

拿著藥來,一對一告誡:“楊桉,這是新開的甲鈷胺,銀杏葉片和維生素。前麵都在按時吃嗎?”

楊桉從他手中接過,麵無表情:“謝謝,還剩三次的。”

又折回來一次,“楊桉,睡覺呢?需要助眠的嗎?”

楊桉聞聲盯著他,有些憤怒的說:“不需要!”

謝樹:“……”這姑娘咋啦?

魏皎嗤笑出聲,興許是看到什麼好玩的。

吃完飯,又不自覺溜達到了楊桉的病房。

楊桉不在,魏皎的床也空著。

楊桉看著樓下的街景、車流、人流,稍微遠眺旁邊是一個街邊小公園。

裡麵圍著一個不大的人工湖泊,湖泊沿岸是一個緩坡草坪,圍湖是條小徑,近湖一側做了木質圍欄,小徑是用整齊不一的塊麵碎石鑲嵌鵝卵石鋪陳,老年人特喜歡。

另一側的緩坡也是草坪,上麵零零碎碎長著波斯菊、虞美人、柳葉馬鞭草、白車軸草……風一吹,花草飄搖,樓層太高看不清晰,隻能看見一堆花花綠綠在動,和旁邊的楊柳、黃連木、潤楠、木蓮、銀杏等喬木。

要不要叫上媽媽一起下去走走?

楊桉一轉頭,“咚”猝不及防撞上一堵肉牆。

“你……”他媽誰啊?走路不看路嗎?

“嘶~”謝樹垂眸看著她,剛看什麼這麼專注,正想湊頭瞅瞅。

楊桉抬頭看人,騙子又來了。

楊桉又迅速低頭,“你誰啊?”終於問出來了。胸前的口袋也沒有銘牌。

憤怒一閃而過,謝樹又看不清她的表情,“你猜。”

楊桉摸著額頭,小聲喃喃:"騙子。"

謝樹驚奇,但還是敏銳的捕捉到重點:“什麼?騙子,不是‘後腦勺’了。”

楊桉火氣上漲:“是。剛開始是沒禮貌盯著你看,但那時候我本來就……”有一點眩暈。

想了想改口道:“對不起。但是,我怎麼感覺一天都能見到你。我們甚至都不熟,你好像很知道我。你看著比我大,你很閒嗎?你要乾什麼?”

謝樹有點明白,她生氣的來源了,自詡見過很多次,可是她並不知道。

謝樹開宗明義,一本正經的娓娓道來:“我是顧醫生的兒子,謝樹。在你們來這裡的那天,除了你晚上在楊叔……”

想著楊桉可能不知道楊叔,頓了下,繼續說:“在永誠酸菜魚店像看猴一樣看我那次,我們已經見過兩次了。你是不是在永安車站撿過一包紙巾,那是我掉的,然後上車我坐在你後麵一排正對著你的位置,發現你在……直到後麵來醫院,你住院第一晚無意給你你換針水,我才明白為什麼會一直遇到。回去看到你的病曆,就很想安慰安慰你,所以就是現在這樣了。”

楊桉:“……”啥玩意?

等等,在車上,那“你是不是看到我在車上哭到發癲的那幕了?”楊桉明白過來,所以他才一直追著給自己加油!

謝樹摸鼻,低咳一聲:“是,但人人都會生……”

楊桉嗚咽著打斷他,身體頹廢般順著牆滑下,"啊啊啊啊啊……"丟死人了。

謝樹隨即蹲下,雙手抱膝,:“是個人都會生病,哭一哭咋啦?”

楊桉遇到丟人的事,刨根問底的本事開始顯現,十分理智看著謝樹,“但是你當時是不是嘲笑我了,因為那時候你還不知道我生病。”

謝樹一愣,好像被戳穿了啥,微抿的嘴角立刻繃直:“沒有吧?沒有。”

楊桉瞬間起身,一手叉腰,居高臨下指著他,“不準說出去!”

謝樹抬手擋眼,笑了一聲:“好,我不說。”

楊桉表情嚴肅,冷睨著他:“還笑?”

謝樹投降:“不笑了不笑了。”

一陣安靜過後,謝樹站起,椅靠窗框玻璃,沒有情緒開口:“好點了嗎?”

楊桉敷衍了事,看著地板,用腳尖輕點著地麵:“還行。”

24樓的風在旁邊,在窗邊,在他們的耳邊撕扯的呼呼作響,像尖利的鬼叫聲。楊桉眸光微動,好像找到了噪音的參照物。

黑色開始覆蓋萬事萬物,夜幕降臨,進入永夜,唯有他們頭頂的白光透亮。

垂直打在他們身上,曝光的如同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