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獅(1 / 1)

桉樹陳詞 過欷 5246 字 5個月前

這家酸菜魚店可以說是橫貫了謝樹的整個青春。

店主姓楊,一家子都是永安的。

早年開大貨車,五湖四海的遊走,天南地北的闖蕩,積攢了一點身家。

但是也堆了一身毛病,長時間的腰肌勞損,飲食不規律和長期的啤酒熬夜生活造成糜爛性胃炎和一到陰天雨天就疼的要人命的痛風,都是些折磨死人但是無傷大雅的慢性病,慢慢步入中年,饒是再健迫的體格也扛不住是三天兩頭往醫院跑。

後麵麵臨小孩上學,居無定所是肯定不行的,也不願意屈居於老家縣城,想讓孩子的教育從小就好一點。

兩夫妻一合計咬咬牙,東拚西湊借了些錢,加上自己的,就把這個地方盤下來了。離旁邊的州醫院也就8、9分鐘,還方便看病。

夫妻兩都不是矯情貨,妻子何芬做得了一手好菜,楊叔肯吃苦,漸漸地小店生意如火如荼,但是妻子偶爾要顧孩子上學,就把菜係改成純做魚的店。

顧笙然和謝維明在剛剛畢業時,顧笙然就到州醫院實習,謝維明那時候留在部隊和他爸鬥智鬥勇。

謝維明回來都會就近隨便找個店和顧笙然吃飯,慢慢的就都會選這裡。

顧笙然又是永安的,會順帶告訴楊叔一些疾病方麵的建議,一來二去,熟得透透的。

謝樹被接回家後,混了一段時間後,被顧笙然天天看寶一樣管著,免不了顧不了的時候,一個電話被叫回去手術,桌上剛上的魚和一小屁孩就被扔在哪。

楊叔第一次見謝樹就是這樣的畫麵,小破孩看著魚想吃,又想等媽媽回來。

就順手把手中剛剛收的還剩一半的木瓜涼蝦,拿起小孩手邊的空杯子倒給他,他看見小破孩看到那杯涼水的兩眼放光的表情,頓時哈哈大笑。

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就順著坐下,慢慢給小破孩挑起了魚刺,“慢點吃啊!”。

等顧笙然想起來,還有個兒子的時候,已經是淩晨3點過。

慌忙趕到店裡,店裡麵的門小開著,門口拴著的藏獒關在大鐵籠子裡,看到人來了頓時出聲,驚醒了睡在櫃台後小沙發上要滾下來的謝樹和楊叔,那是折疊的沙發可以拆成方方正正的一張小床,平常楊叔一個人正正好好,多加一個謝樹變成了靠背接肩,好歹是個睡處。

兩人就睡眼惺忪的站在顧笙然麵前,顧笙然尷尬致歉臉色靦腆,困著的一大一小其實連話都沒聽全,楊叔擺手讓人離開。

以為隻此一回,沒想到小破孩死乞白賴騙吃騙喝不走了。

那時候楊叔每天很早都要趕去山下的魚市買最好的魚,雷打不動,早年習慣開貨車的他在淩晨五點的光景裡,道路上隻有和他一樣為生活奔波櫛風滯雨的人,他會把車速飆到罰單的臨界以下。

後來謝樹那樣情況的留宿多了就直接會和楊叔擠一起守店,楊叔一起來,謝樹也睡不著了。

賴死賴活要跟著去,結果發現他楊叔的這一嗜好,兩眼又放光了。

楊叔其實是不敢開快的,有小孩呢,有時候趕時間就會忘,但看謝樹的反應,自己開著小貨車感覺得到了認同和理解,內心一熱,就慢慢的放開了膽子。

有了這些生活裡的瑣事堆積,兩叔侄居然處成了忘年交,那時候謝樹躲著謝維明,就自然而然把這裡占做為另外的根據地。

他爺爺他們以為他天天在醫院,其實不是的。他通常在這裡,顧笙然也不願意他天天在醫院,她也忙的分身乏術,來往人員雜亂還都是生病的,很多場景他不應該接觸,就放任他在這裡了。

楊叔生活好轉後,有點閒錢,市政規劃要改造對麵的停車場,楊叔抓住時機,就把那個地方也買下來,配合改造後,停車場看著順眼多了。

早年楊叔往來的人都是司機,聽聞他開店就來照顧生意,還是自家的,貨車進場,揚起一地灰塵,久經不散。

楊叔為了養病和生存生活,就戒煙戒酒,酒是肯定戒了,痛風痛起來僅次於牙疼,煙沒能戒成,沒事,肺還好還可以霍霍。

但抵不住妻子的三令五申還是少抽,戒煙的人手上和嘴上都得動著,就開始種起了花養起了錦鯉,還可以吸附灰塵美化環境,一舉多得。

謝樹身上有點痞子一樣的散漫,一定程度上就是來自於這裡。

大貨車司機一般都是長途,途徑的山山水水都是談資,飯桌一坐,江湖行話天南地北的混雜在一起,謝樹耳濡目染,學得鬼精鬼精的。

他爺爺發現後,明喻暗喻謝維明孩子不該這樣養,沒有家嗎?放在那種地方?謝維明不在意,他想管也管不了,人都抓不到,泥鰍一樣。

爺爺的話都是耳旁風,聽聽就過了。

後來爺爺也發現,謝樹身上有一種‘活’氣。

這種煙火氣息是他們這種鐘鳴鼎食之家永遠不會折腰的。

爺爺明白顧笙然是有怨氣的,她的父母都是老師,言談舉止家教禮儀學識不輸謝家分毫,自己也是個醫生,沒必要靠著謝家。

剛來謝家還處著和和美美,豪門之間的利益紛爭難以言說,個中醃臢永遠擺不上台麵。

謝奶奶和爺爺是聯姻,大小姐那套手拿把掐永不褪色,是瞧不上這個兒媳的,就默認了一些家裡人的使絆子和刁難。

直到謝樹出生,紛爭有了具象化,他的存在威脅到了一些人,矛盾加劇。

顧笙然自己可以忍,但是這樣的環境下很難出正常人,保不齊謝樹會學到什麼,更怕對謝樹做些什麼,直接通知謝維明:

“孩子她放到她姥姥姥爺哪裡了。”

謝維明沒意見,作為家裡的最小的也是謝爺爺最看重的,更是唯一一個和自己一樣從軍的,養得一身正氣,無奈腦筋太直,硬過頭了,惹到了不該惹得。

他更是看不上自己的哥哥姐姐堂的表的那些彎彎繞繞烏煙瘴氣,也對什麼繼承位置嗤之以鼻。

離開部隊後,想著離顧笙然近一點,就脫離家裡做起來了醫療器械,慢慢的有了成效,縱然在商場裡運籌帷幄審時度勢虛與委蛇,也離不開家長裡短,他明白顧笙然的做法,理解她的處境和傲氣,對她言聽計從。

因為就是這些東西吸引的他,這是他愛她的出發和歸宿。

謝樹是成長的很好的樣子。

他可以應付家裡那些的人,以同樣的惺惺作態回複回去,也不過多牽扯;同樣也可以在爺爺生病的時候,在那些來往看望絡繹不絕人聲鼎沸的房間裡默默給他爺爺削蘋果,在奶奶生日時應對那些恭維賠笑後卸下肩膀時給她捏一捏,是,這些小事有那麼多傭人雇員排著隊上趕著來。

但是能從這些微不足道可有可無裡觸摸到謝樹身上裹著的‘真’,比那些附庸風雅、陳詞濫調、黃金珠寶、香車名表來的動容懇切,因為後者之於他們來說是司空見慣徒有其表沽名釣譽,甚至是借此攀爬附會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後必定要用更多還回的利益置換。

謝樹從來不在意,從來不嘩眾取寵,更學不來賣慘裝乖,壓根兒沒想過獲得什麼,全憑良心,偏偏這個東西在這裡沒有生存空間。

爺爺好奇那個地方,在一個烏雲陰沉的傍晚暗訪,看到小野對著籠子裡烏漆嘛黑惡狠狠的藏獒扔著骨頭哈哈大笑,還去摸藏獒的頭,毛毛躁躁的揉著它,頓時心比天涼:

“為什麼他連藏獒都不怕,卻對自己避之不及呢?”,

更涼的是他從未聽到過、見到過這樣的小野在家裡麵那樣的笑。

那隻藏獒是一個司機出藏區時在一條崎嶇的泥路上撿到的,它被撲獵鉗夾斷了一隻後腿,流了很多血,看到它時已經奄奄一息,察覺到人靠近還是齜著牙發出警告,實際上連嘴都張不開了。

司機下山時貨箱清空,於心不忍,就把它扔在諾大的車廂裡,經過一天一夜的路走到楊叔的店裡時還喘著粗氣。

幾人合夥把它的嘴用膠帶和繩子纏住,下狠手把鉗子取下,隨後叫來獸醫醫治,聽天由命。

命大活下來了,拴住它的是一條大鐵鏈和一個很堅固的鐵籠。謝樹剛來的時候,剛好遇到給它換藥。

被纏住的嘴,被好幾個叔叔按住頭、脖子、前腳、身軀,直到麻藥起效,才被放開,任人擺布。

謝樹看不到它的凶悍隻看到了它的可憐。

後麵傷好了,想著還是放生,但明顯這是隻上了年紀的,腿也折了,放生的下場是可以預見的。

開車的司機都會有點信佛,保平安,楊叔也多多少少有點,也覺得是緣分積德,就起了收留的心。

楊叔這裡是餐館,來往人多,確實害怕出事,但舍不得扔,隻能去谘詢,那時候城區已經禁止養藏獒了,但各自城市可以視情況而定。

辦養狗情況說明時,才知道這玩意很值錢,他的這還是野生的,但不能生事。

於是鐵鏈又大了一寸,鐵籠加大加厚加固。

謝樹知道它可以留下來,兩眼繼續放光。

一大一小蹲在籠子前,“楊叔,我們叫它小獅怎麼樣?你看它的頭上毛是支起來的,像獅子一樣,我沒有看到那隻狗頭上的毛會直立。”

“哈哈哈……那是它想咬你了。不過,好啊,就叫小獅。”

謝樹最喜歡的就是晚上店收完了,沒人了,楊叔就會把籠子打開,隻拴著鐵鏈,把它放出來,看它在鐵鏈圈定的圓圈範圍,一瘸一瘸的走走,謝樹會粗暴的揉它的頭,

“看,我在揉獅子的頭,我一揉它頭上的毛就放下來了。”

“那是你天天喂他排骨牛肉,傻不傻。”

一年半以後,它還是走了,老死的。

謝樹覺得沒什麼,因為它走的前一秒還默默舔了舔謝樹的掌心。

爺爺不知從哪裡搜刮到了這件事,於是派人找到了一隻藏獒,又覺得不行。

太黑了太凶了太大了,於是挑起了狗,從品種到基因到毛色,那段時間老頭儼然成了一個鑒狗專家,

“啊,原來親自給人挑禮物是這樣的感覺。”

在生日的前一天,拿著一份文件給謝樹:“簽字”。

謝樹習以為常,稀裡糊塗留下大名,那字正不正楷不楷,除了能大致看出是‘謝樹’,簡直就是在故意亂畫,比草書還草,而後問“什麼?”

“基金。”爺爺沒走,猶豫了一秒叫到:“張潤。”

張潤拎著一隻左眼黑毛鑲邊,右眼周邊純白色的狗放在謝樹麵前,爺爺平靜的說:

“前幾天路邊撿的。”

小狗輕輕嗅了嗅謝樹的褲腳,他微微動了動腳,小狗頓時跑開了,一臉防備,謝樹波瀾不驚點頭:

“哦。”

爺爺轉身離開,謝樹看著腦袋搭在伸長的兩隻前足上,瞪著他的黑白色小邊牧,兩眼放光。

隨後蹲下,下巴磕在膝蓋上,順手扯斷一旁花境裡彎垂著的一根火焰狼尾草穗,在小狗眼前轉著圈,嘴角微微上揚:

“叫你小獅怎麼樣?”

黑白眼的邊牧跟著草穗旋轉方向腦袋也不由自主轉著圈。

第二天,爺爺看見謝樹抱著小獅在人群穿梭,客廳裡堆禮物的那張桌子上已經堆不下了,開始放在桌下了,而那個地方謝樹連個眼神都沒給過。

爺爺心理劈裡啪啦炸起了煙花。

欣慰轉身繼續搜尋他的身影,看到謝樹停在了他姥爺旁邊,和姥爺講了什麼就把狗遞給了他,然後給笑著伸手很自然地給他姥爺理衣領,兩人嘴裡念念有詞,理完才把狗抱回來。

“啪!”

煙花炸完了。

饒是麵對再多緊急危險波雲詭譎的情況的,謝爺爺都能懷揣從善如流條分縷析安之若素的篤定。

但是在這個場景裡,他奉為圭臬的信仰有了一絲動搖,那些高屋建瓴的綱挈要領有了一絲坍塌,他可以絕對的肯定謝樹給他姥爺理衣領諸如此類的事情永遠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

無論給他多少時間去彌補去創造那個環境,他永遠是奢望不到了,哪怕他老死。

算了,得不到就得不到吧。

真想讓謝維明也看看這個場景,目光四散瞟開,在自己身後默默站了半天的人目不斜視的盯著對麵爺孫。

“活該。”

爺爺忍俊不禁扭頭揚長而去。

但是,作用是明顯的。

小獅成了撕開冰川的一道口子。

小布丁的時候小獅還是人見人愛,長大了狗性就出來了。邊牧極其聰明又拆家,饒是再有錢,也不是這麼個造法。

傭人不敢太過於收拾和調教,老爺子本來就是想拉近關係。這下妥了,名正言順的理由。

張潤使眼色這事得請教小小少爺,叫老爺子沒用。

於是謝樹開始三天兩頭往家跑。

爺爺維持高冷人設,其實內心與然張燈結彩。

連帶著顧笙然和他奶奶的關係都有了一些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