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1 / 1)

桉樹陳詞 過欷 6553 字 5個月前

“嗚嗚嗚......."包裡的手機響起了震動,驀然把楊桉拉回現實。

實打實嚇了一跳。

“喂,媽。”她快速起身,害怕打破這一刻的寧靜,疾步走向樓梯間的拐角。

“嗯,要睡覺了吧?你現在在乾什麼?”

“啊,我在......."突然不知道怎麼解釋了。

頓了一下,躊躇緩步,接著說:“我在病房外,過道上,看街景。”

劉女士:“走走就回去休息了。”

“嗯。我知道了。”楊桉平靜地看向窗外。

劉女士:“睡覺前不要瞎想,藥吃了嗎?”

“吃了,我知道的。”

劉女士:“我大概明早就回來了,有事打電話給我,一個人注意點,有什麼不舒服不懂的多問問顧醫生。”

劉女士本來是今天下午就應該到的,臨了永寧降暴雨,道路塌方,今晚才能疏通,隻能買明早最早的車票。

楊桉抬眼看了看手術室的方向。

“嗯,我沒事的。你慢慢過來,我一個人可以的。”她把手放在窗框上,大拇指來回摩挲。

劉女士:“記得明天的流程啊。”

“放心,我比你熟。而且隻用輸液和吸氧了,沒啥大事,你安心辦你的。我們......."算了,也就那樣了。

欲言又止地作罷。

楊桉凝視窗外的車光霓虹,一道道閃爍在漫漫靜夜中,漾出圈圈五彩斑斕的波紋,感受著左耳的噪音,有些事卻漾不開的心口難開,難以明說,難以企及。

結束老媽煩悶又平常的關心,才從下午的事情裡有瞬間的抽離。

“呼~”吹口氣,掌心的血有點不敢去看,錯愕了一下,抬起手背拍了拍雙頰,雙手冰涼,“好冷。”

此刻淩亂的自己閃過自嘲,自己不還是病著嘛,還在這裡多管閒事?

不過,謝樹你一定要好好的。

對嗎?

握緊手機,看著墨色裡的天空,在這樓梯間完成虔誠祈願,可大可小。

去把手上的血洗乾淨再回來時,手術室門前多了些人,謝樹的爸爸,爺爺奶奶,還有一大堆親戚,今天是謝樹爺爺生日,所以都趕來了。

等候謝樹的他們,要麼相擁著,要麼小聲交談著,無一例外的表情凝重。

複現著麵對珍重之人瀕臨生死之際的無奈無助無措。

想回病房喝水……

走了幾步,被人叫住,他帶著平穩的聲音詢問,“等等,小姑娘,請問,你是?“應該是謝樹的爸爸。

“我是……是顧醫生的患者。“好像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了,楊桉有一絲不悅不想回想,卻更不好意思回絕。

謝樹爸爸敏銳的眼神快速掃過楊桉:“謝樹上救護車時,是你在身邊嗎?”

“是的,他出事時我也在現場,當時在場的醫生問有沒有認識他的,我知道所以就跟著一起上車了。”楊桉有些拘謹又遲疑的回答。

“楊桉,謝謝你……”顧醫生走到楊桉身旁,替她解圍。

拉著她的手,雙唇囁嚅顫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

她先前平靜到楊桉懷疑,拉著自己問那些問題時,嚴謹縝密,不慌不亂,還有合理的邏輯推理,楊桉覺得她應該是聲嘶力竭涕泗橫流的厲聲質問,但她太反常了,明明在恐慌但是在拚命壓製。

此刻,像是緩衝過後,撿起了神識,恢複到身體內。

“我……我……”眼淚刷的就滑下來,好像剛剛才有人教她應該怎樣哭,和藹的臉龐頭發有幾分淩亂,那是煩躁之下毫無章法的雙手抓頭留下的證據。

楊桉麵前浮現出媽媽的麵容,她是否也有很多次這樣的時刻?

“顧醫生,沒事的,我隻是恰巧在身邊,他一定會沒事的。”雖然沒有過這樣的經曆,但她好像能共情,但此刻,說什麼都無用。

顧醫生的雙手裹著楊桉的右手,她不住地輕輕拍了拍,楊桉的右手大拇指輕輕摩挲了顧醫生的手背,相互間察覺的情緒流露,像是傳達一種寬慰。

楊桉輕輕地抱了抱顧笙然,不敢用力,好像會碎。

謝樹的父親遞給楊桉一瓶水,並朝她微微頷首,“喝口水吧!孩子!”

空隙扶著妻子的雙肩到座椅,擰開瓶蓋把水遞給顧醫生,顧醫生木然接過,緩了好一陣才開始喝水,像是一楨楨的斷檔銜接,每一個動作都要間隔好久。

她安安靜靜靠在謝樹父親懷裡,也不言語。

楊桉拿著水走向了走廊一側,默默靠著,再等一等吧。

口腔潤過水的那一秒,才知道自己有多渴,喉嚨乾澀生疼,一口氣灌了半瓶,才緩過勁來。

楊桉閉上眼,感受著這裡手術室門口強製靜謐的一切,空間裡的安然並不能分解心裡的不安,但還是儘量讓自己休息。

她靜靜站在角落,這裡燈光微弱,打在她灰色上衣和黑色牛仔褲上,頭發也是黑的,就剩個臉分辨著肉色。

時間悄悄流淌,醫院真的有種魔力,折磨心緒,人們還必須要承托住每一份悲傷,相信奇跡發生,相信好轉,然後更好地逃離這生死掌箍之地。

平時威嚴的謝爺爺,雙手搭在拐棍上,有輕微不受控的顫抖,那是上了年紀的老毛病,但是他還是坐的筆直,50多年的軍人血性刻在骨子裡,英姿不減當年。

不離彆,要重聚,要再看見。楊桉看著謝樹家人,有感而發,如是想。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指針撥到零點時刻,楊桉掂掂腳尖,雙腳已經有些發酸。

0:36,手術室的門由內側向外打開,謝樹被推了出來,臉上毫無血色。

隨後到來的醫生,摘下口罩對著顧醫生說:“老顧,沒有大礙了,但是得移送到重症監護室觀察48小時。慶幸胸膛的刀口滑了一段,離心臟差了幾公分,左側肋骨斷了三節,肋骨下麵的胸腔也並未擠壓造成瘀血或者積液。但刀口劃傷左手,造成左手手肘的韌帶斷裂以及肌肉損傷。嚴重的是腹部刺傷,出血過多,是造成他昏迷的主要原因,但都沒有生命危險。他可能還得近10小時左右才能恢複意識。也好,我們適當在麻醉中加入了安眠和鎮靜的成分,因為醒過來藥物可以適當減緩疼痛,但是還是難熬,讓他多睡一會。他醒後,我們就會給他注射消炎鎮痛的針水,到時候視情況而定。等到他恢複意識,你們就可以探視了。”

“好好好,我大致了解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顧醫生淚眼婆娑,終於是哭出了聲。

聶塵煬拍了拍謝樹爸爸的肩膀。

謝樹爸爸正握緊手機,手機開著免提,向謝樹姥姥姥爺抱平安,兩位老人不聽勸,正在趕來的路上。

隨後走到謝爺爺麵前,俯身對老人家說:“謝叔,隻要小樹醒過來,就可以探視了,他一醒過來,我就叫你們,大晚上了,你和阿姨快去休息吧,彆一會他醒了,你們倒下了。”

“塵煬,辛苦你了。”謝爺爺,默然地對聶塵煬點點頭,右手杵著拐杖,左手緊緊握了老伴一下。

謝樹被推著走向重症監護室,所有人開始跟著移動。

謝爺爺看著人群走遠,就在要拐角之際,還是出了聲:

“謝維明,今天這事我等著你的交代。”

謝維明也就是謝樹爸爸,他扶著妻子的身影一頓,停住,接住妻子看向的視線,等老人把話講完,他並未回頭,回複:

“好”。

仰頭用右手手背快速抹過雙眼,右手就沒離開過妻子的肩,摟著她平和地繼續向前走。

楊桉在謝樹出來後,上前隔著人群,看了看他的狀態,臉色慘白,睡的安安靜靜,聽完聶醫生話後,長舒了一口氣,默默走開。

兩位民警看還是她一個人,坐電梯時等了等,告彆的時候還在寬慰,她今晚會不會害怕,會不會做噩夢。

楊桉還來不及想,下午的出事畫麵已經長在腦海裡了,此刻被人提醒,明顯頓住,但是表麵還是裝作平淡,收著情緒。

抿嘴搖頭回答和善看著她的民警:“應該不會,我膽子大。”

回病房的途中會經過一個小花台,裡麵的月見草粉的黃的正開得生機勃勃,路燈的暖色綴在花瓣上,月光在樹枝的縫隙中斑駁掩映,在白色牆體的背襯下,各自紋上最繁華卻靜謐的色彩,此刻便勝過萬千風景。

月色張揚安靜,許我向你問好。

*

回到病房,另外兩床的病人今天住進來了,已經睡著了。

她像個機器人一樣,小心翼翼把身上的衣服換了,小聲搓洗掉血漬。

當一捧冷水澆上臉時,才無力跪在地上。

此刻才想起來怕了。

那些畫麵衝擊而來,刮起風暴潮,硬拽著把她拉入漩渦,湮滅她的呼吸,想求救喉嚨卻怎麼也發不出聲,沒入黑暗,沒有光亮,四周的世界在旋轉顛倒重影……

某一刻,驀然驚醒,反應過來自己在哪。

頹然卸力,倒在病床上,鼻尖頃襲難聞的消毒水味,耳中的噪音,不知過去多久,也許兩分鐘五分鐘或者更久。

慢慢抬頭掃過這間病房。

魏皎留下的東西盛放在自己的床頭櫃上。

她走的時候依舊親切的地和楊桉道彆,和煦微笑,不厭其煩地要楊桉的聯係方式,也留下了那張照片。

就在楊桉的床頭櫃上,上麵放著一些水果,都是用袋子盛放,就那張照片、葡萄、橙子被單獨列在另一個區域,突兀的很。

楊桉謹記老媽的告誡,能不講話就不出聲,理想狀況下主打一個不拒絕也不接受。

但畢竟年紀太小,沒怎麼經曆世事,在魏皎的軟磨硬泡之下,不僅給了老媽的電話,還問了一下有的沒的。

事後回想,才暗罵自己沒出息,輕易就被魏皎的笑容蠱惑。

算了,無傷大雅,隨她去吧,反正橫豎找不到自己。

魏皎折著那件鮮黃色的長裙,聲色明媚:“我的新家就在南湖的緣岸,哪裡現在正在開發,過了一兩年你高中畢業,高考完歡迎你來玩。現在呢好好學習。”

她第一天見到魏皎的時候就是穿的這件裙子,當時的楊桉被美到窒息了,不敢講話,魏皎和自己問好都還在怔愣。

把它隨意的丟在行李箱裡,抬起的眼睛一直笑看著楊桉,半點不疼愛本該細細撫摸輕巧折疊的衣物。

床頭櫃上麵放著一大串烏黑發亮的葡萄,新鮮惹人,魏皎邊說邊繞過楊桉的床尾:“所以你要快點好起來,一定會好起來的。”自然地把那串葡萄放在楊桉的床頭櫃上。

後徑自輕拍了楊桉的頭,和楊桉告彆:

“再見啦,像那張照片上一樣的多笑笑嘛!”

楊桉不要,太醜了!

其實,她知道老媽那翻旁敲側擊的隱喻,再不明白也能品出些許味道來。

作為“聽話者”,她會習慣性的聽長者的話,學校裡是老師,醫院裡是醫生,生活中大多是媽媽。

把那些她們的敦敦教誨金科玉律奉為圭臬,學著成長找教訓獲得經驗。

楊桉覺得或許是媽媽太過警覺,或許她很壞,但是魏皎對自己不壞。

而且話也很多,活活一個翻版的老媽,姐姐版的。

從小被愛裹著的孩子,看什麼都是向善的。

她自然而然接納了那些像媽媽一樣的愛意。

楊桉心裡麵想著告彆,但是沒出聲。

不忍心一直冷臉,還是對她點了點頭,沒有告彆,而是說了另一句話:

“你一定會找到他的。”

回憶終止,楊桉看著那串葡萄,剝皮後吃了一顆,甜度適中,汁水在舌尖炸開。

拿起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穿著病號服,隨便紮低的頭發,劉海也很長了沒剪,基本擋住了眉毛,扯著一個要笑不笑的笑容,十分難看,以及那件隨便找出來應付的淺藍色外套,一邊還拉垮著。

反正就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拍的那天,隻覺得尷尬丟人,幾乎是在魏皎的熱情逼迫下半推半就的。“唉,對,就這樣笑,保持住!”謝樹坐在他爺爺旁邊,在剝橙子,和旁人一樣看著她笑。

楊桉把照片翻麵放在櫃子上,現在才注意到,背麵的右下角有一堆小字,像是亂碼,楊桉不以為然,會不會打印照片時自帶的。

而後看向那個昨天謝樹帶來的橙子。

用刀從蒂口豁開了一條長痕,順著刀口向下剝開,拉開病房門,走廊無聲,燈光晃眼,走向樓梯間的窗邊。

睡是肯定睡不著了,怎麼混過今晚呢?

看著窗外暗夜。

腦子裡囫圇把今天過了一遍,走馬觀花的晃影搖到了每個節點。

想找很多很多話開解自己,告訴自己沒什麼的,應該釋然。

橙子也很甜,上麵布滿了橙絡,層層纏繞,綿軟易斷卻能裹出厚厚的外殼,保護裡麵的果肉,各色鮮活的生命各有千秋的生存表達。

滾燙的淚水一滴滴滴在白色橘絡上,滲不進去,從橘絡上麵滑落,砸向地麵。

楊桉告誡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哭了。”

麵對陌生人捉摸不透的難以界定的好意,她還是在離彆時期待下一次的會麵;麵對昨天還在開導自己的謝樹,現在躺在重症監護室,期許他會好起來;麵對明天媽媽的宣判,她明白休學已成為既定事實,隻是差最後一步的確定。

一切發生得太快,超出她的承受能力,認知範圍。

處於一個將要成年,但是還是學生的尷尬身份,對所有事情的評判標準都會下意識地偏向是否可以套公式會背誦就能解題,參照物都會恒定劃向高中校園,圈定那個熟悉範圍內尋找對比,不管是人是物。

那就勢必天真、單一、孱弱,經不起折騰,容易自陷。

好像很多事不該是這個年紀該想的,但是,命運推著你向前進時,不會問你疼不疼?不會讓你緩一緩,更不會問你可不可以。

她有時候也想出聲:“是每個人的成長都是這樣的嗎?我不想這麼早,不想這麼快,不想以這種方式,更不想是在這消毒水充盈的絞裹窒殺著每一縷每一分寸氧氣的白色大樓裡。”

但是和誰質問呢?要聲嘶力竭的嗎?

有用嗎?

後來在生命裡是會找到自己的正解。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初讀時不理解,臨了關口狹隘,到了身臨其境的時刻,才醍醐灌頂。

像是點醒了她,迫使她呼吸發緊,心臟共鳴顫動。

有種磕到靈魂的共振。

是的,這就是成長。

而那些歲月裡,最應該明白的是那份珍重,而不是那份沉重。

特彆也很平常。

或許她隻是比彆人早一點殘忍一點。

楊桉不知道在她人生的清單上,會不會有什麼抓人眼球的存在,或者飄著無限遐想的緣分跡遇,但是有獨屬於她的證明,應該是之於她獨一份的惹眼。

而,那個當此夜下,從州醫院24層高樓俯瞰車燈晃眼行人踟躕,眼裡倒映著窗戶的光影,倒是懷揣一抹麵對疾風勁雨的篤定。

“除了生死,真的沒什麼”。

自我的生活明悟。

不敢有多大願望了,自己快點好起來,謝樹快點好起來,媽媽不再那麼累。

一次次打擊之後,她怕了。

比現在好一點點就可以了,她不貪心的。

可以脆弱,可以妥協,接受一切。

但不能自我糟踐、自怨自艾。

*

第二天,下午。

1:08,謝樹睜開了雙眼,一個很陌生的環境,耳邊是儀器的滴滴聲,什麼都沒反應過來,疼痛頃刻占據大腦,瓜分意識,四肢百骸的疼。

楊桉從顧醫生哪裡知道了這個消息之後,揚起了這些天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天空湛藍如洗,輕柔純白的雲朵稀散的蕩在天跡,是能夠遇見每一個晴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