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時越不鹹不淡地瞥了程若茵一眼,噗嗤一聲笑了:“這是我媽媽。”
“你媽媽?這看上去好年輕。”程若茵瞪大雙眼,她回頭仔細觀察,雖然沒有畫上臉,但畫中女子身子輕盈,天真爛漫,活脫脫一位19歲的少女的模樣。
“當然年輕了!她三令五申,讓我給她畫到18歲。當時我們去法國度假,我媽突然說年輕的時候沒來享受浪漫非常可惜,讓我給她畫一副年輕的畫,就當做她年輕的時候也來了。”祝時越隔著畫框戳了戳女子的頭,“當時她在這裡站得都快僵硬了,說畫得顯老就沒收我的遊戲機。”
畫作上的女子朝氣蓬勃,盛放的向日葵不過是她的點綴。程若茵細細端詳畫上的女子,對這位素未謀麵的養育祝時越的人產生了十足的好奇心。
“你剛才反應怎麼一下那麼大?”麵前的人彎腰,俊臉放大在眼前,程若茵還未反應過來,兩人的鼻間幾乎相觸,雲騰的皂莢香中環繞一雙調侃的雙眼,好似吸人精氣的狐狸精,故意低沉聲音打在耳邊,如同悶雷振動心跳,“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呼吸停滯,程若茵猛地後退,差點跌下階梯,腰間猝然橫上一雙手臂,兩人之間的距離反而拉得更近。
撲通,撲通。心跳加速的那一刻,程若茵麵無表情地盯著麵前那塊白皙的肌膚,絕望地默念阿彌陀佛。
“小心一點啊!早知道不逗你了。”祝時越鬆了一口氣,眉間的驚慌還沒來得及褪去,他將程若茵拎到麵前,自己站在她的身後,“我的畫室就在前麵,你要不要去看?”
回過神來的程若茵低頭說了聲“謝謝”,毫不留情地拍開祝時越環在她腰間的手。
畫室位於三樓走廊的儘頭,按下開關,冷白色燈光亮如白晝,房間的中央立著畫架,畫架上夾著一張畫作,對麵的長桌上擺了座石膏人物像,堅毅的眼神被時光凝固。畫架四周散落著一堆擠過的各色顏料管,五花八門好似沙灘上的五彩貝殼,座位旁掛著一個小桶,裡麵依稀可見各種型號的畫筆。房間角落裡立著個半人高的櫃子,櫃子最上麵擺著一排玻璃罩罩著的獎杯,金銀交錯,琳琅滿目。
“有點亂。”祝時越低頭去撿散落在地上的顏料,不知道從哪裡拉出一個盒子,席地而坐,分門彆類地安進格子裡。
程若茵走進畫室,順手撿起地上的顏料,攏在手心裡,坐到祝時越身旁,一支支遞給他,看著他裝進盒子。
“沒有靈感或者畫不下去的時候,我喜歡把房間弄亂點,平時丁姨也不會進來打掃。”祝時越分類的速度又快又熟練,五層的盒子像個梳妝台,顏料按色係排排躺下,盒子展開像是一道分階層的彩虹。
“很漂亮。”程若茵開口誇讚。
“這隻是顏料,你都沒看我畫的畫,誇得也太早了吧。”祝時越狀似生氣,伸手去捏程若茵的臉,被程若茵一個閃避晃開,隨即笑著沒好氣地輕輕拍了拍這顆過於靈敏的腦袋。
“我看到了,”程若茵用下巴示意身後立著的畫架,“很漂亮。”
夾著的畫是一副素描石膏像,畫的正是前方那顆不知名的偉人石膏頭,黑灰色在雪白的紙張上碰撞出莊嚴的模樣,細膩的筆觸栩栩如生勾勒出石膏像的細節,莊嚴肅穆地盯著房間的角落,平麵的紙張卻承載上立體的造型,幾乎可以算作拓本。
“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畫畫了,這裡隻有平時練習畫的一部分,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老宅看,那裡有更多。”祝時越拉開角落裡的櫃子,從抽屜裡掏出一本畫本遞給程若茵。
這些畫作看起來都是近期作品,每一頁的人物都栩栩如生,或坐或站,或笑或怒,線條流暢,構圖成熟,有帶著耳機走在路上的學生,有握著公文包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有校門口小吃街掛著笑容的老板,還有胖胖的伸著爪子伸懶腰的橘貓。日常的一幀幀定格在畫紙上,記錄下生命的多姿多彩。程若茵能想象到少年是如何坐在畫架麵前,手執鉛筆,凝聚了時光,收起所有脾氣,專注地一筆一筆將所見印在畫紙上,他賦予它們呼吸。
翻到最後,程若茵微微屏住了呼吸。畫冊上黑色的一筆筆線條,畫的分明是她。她正坐在教室的窗邊,穿著一件襯衫,側頭看向窗外。窗外樹木凋零,她盯著窗外發呆,兩縷發絲飄揚而起,無風自動,蕭瑟孤獨的氣息撲麵而來。
幾乎是刹那間,程若茵便想起那個秋日不甚平凡的午後,也是二人上學期唯一一次的近距離麵對麵交流。
全班同學臨時被通知去實驗樓裡上一節公開課,隻不過被班主任叫著多吩咐了兩句,回到班級的時候隻留下空蕩沉寂的教室。安排好的日程被打亂,她茫然且無措,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似沒有一個人在意她的離去。
秋日的底色是消沉,窗外的落葉瑟瑟打轉,枯黃的樹枝無精打采,孤寂的氛圍之下,不受控製的委屈在心底裡冒泡,仗著無人加速沸騰。她急忙打開窗,試圖借助冷風強壓,不想脆弱暴露於他人眼中。
她沒注意到教室後排還有位睡著曠課的同學。
“彭!”
恍若大夢初醒,她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頭頂盤橫不屬於她的手臂,視線沿著少年手臂的肌肉向上攀岩,落在手正撐在她頭頂的祝時越臉上,頭發翹起兩根雞毛,眼睛半閉,垂著頭盯著她,睜著的下半邊傳遞出濃濃的不耐煩。
“冰塊不怕冷,不代表其他同學也不怕。”少年戲謔的目光仿佛淩遲行刑的刀片,“以後麻煩彆打擾彆人睡覺,有點集體意識。”
本就情緒低落,鋪天蓋地的指責出自暗戀的少年之口,柔軟的心像是被人捏在手裡把玩,她憋屈地生氣,還不敢讓他看出來,隻得低下頭遮掩紅了的眼眶。
“對不起,請你讓一下。”她儘力掩蓋哽咽的聲線,從少年緩緩放下的胳膊旁匆匆逃離,衝到教室外貪婪呼吸新鮮空氣。百草凋零,落葉繽紛,她和秋日一起迎接死寂沉悶的冬。
“其實我一直都想好好跟你道歉,為那天的事。”溫熱的手掌貼著肩膀,祝時越話語間的吐息打在脖子上,濕濕的、熱熱的,毛茸茸的腦袋頂著她的皮膚,硬硬的發茬刺得發癢。
“沒關係,這不是什麼大事。”程若茵的手指細細摩挲這幅畫作,跨越時光給當時的自己一個安慰。
“不止那天。”他堅定溫柔地掰過程若茵的肩膀,桃花眼好似星光爛漫的宇宙,令人沉醉,“我知道,我平時脾氣上來,說話會不好聽,腦子一抽就說出來了,今天中午也是。”
不可一世的祝時越此時像隻知錯討饒的狼狗,他放下身段,去祈求少女的原諒:“彆生我的氣,茵茵,我為那些惹你傷心的混賬話道歉。”
程若茵眨巴雙眼,竟從中品出幾分濕漉漉的委屈。
祝時越,一個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永遠不會低頭的人,在跟她道歉。
她聽到內心的天平悄然傾斜,奔騰的小鹿肆意跳動,無論是阿彌陀佛還是般若波羅密都無法束縛,那個被按壓在最深處的萬一蠢蠢欲動。
不,不行,不......
急於打破曖昧氛圍的程若茵選擇了極煞風景的話題:“那你,那我給你補課你得好好聽,還要付我課時費!”
“可以。”祝時越淺淺微笑,溫柔地將一縷發絲彆到她的耳後,“隻要你原諒我,什麼都行。”
極為敏感的程若茵抓住話語間的機會,她眯起眼睛,坐直身體確認:“什麼都行?”
祝時越縱容地點頭。
“那我要你期中考試的時候進步50名,你的進步最能體現我的教學成果。”許是祝時越的臉色過於僵硬,程若茵大發慈悲地開口安慰,“放心,你這個水平,一個月提高個幾十分不是問題,隻要把基礎題做對就行。”
祝時越差點維持不住笑容,雖然現在皮笑肉不笑的狀態比不笑還要難看。
“......那你不許生我氣。”他的嘴角仿佛設定微笑程序的機器人,全靠肌肉沒有感情地掛在那裡,咬著後跟牙再三確認。
程若茵連忙點頭,她本來也沒很生氣啊!
多虧了鈍感力,這波算她空手套白狼。
她想了想,伸出小手拍拍麵前人的肩膀,努力幫助祝時越拾起信心:“你可以的。我聽你哥哥說,你初中之前成績也很好的,學什麼都快,很有天賦,現在隻是不用心......”
話音剛落,輕攬肩頭的手驀然收緊,祝時越的眼神霎時幽暗晦澀,如果說剛才掛了漫天繁星,現在就宛如黑漆漆的黑洞,一望無際,透不進一絲光亮。
“他跟你說什麼了?”
肩頭的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程若茵忍不住悶哼一聲,力道漸輕,溫熱也隨即抽離。祝時越恢複往日的神色,他撇開頭,低低道了聲:“對不起。”
程若茵搖搖頭示意沒事,她活動肩膀,暗自覷著祝時越的表情。他臉色暗沉,下垂的劉海遮擋住漂亮肆意的雙眼,眼下一點淚痣在冷白燈光下更顯晦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好似喝醉了酒,竟露出一瞬的頹唐,從未在祝時越身上出現過的,格格不入的頹唐。
在那一刹那,程若茵做出了衝動的選擇。
她伸手拉住祝時越的袖子,清亮的眼自下而上看向少年,仿佛一束溫柔的明燈,驅散內心的陰霾。
“你願意,跟我說說嗎?”程若茵坦然由他打量,順著他的衣袖向下滑落,抓住他緊閉成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