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時修咳嗽兩聲,那方兩人終於如觸電般撤開,各自低頭。
甜蜜的後勁比酒精更讓人上頭,兩頰的頭發恰到好處遮掩紅透的耳朵,程若茵低著頭,一時間連嘴裡的糖都忘了嚼,眼觀鼻鼻觀心,縮成一團,裝作透明人。
唾液爭先恐後分泌,浸潤包裹檸檬味的糖果,一點點分解出酸甜,不一會唇齒間便發酵出清新的果糖香,令人聯想到夏日,午後,少年飛揚的白襯衫。
她慢慢咽下這口糖,甜蜜的內啡肽幫忙驅散這一上午的煩悶和憋屈。她裝作不經意,視線從簡樸油膩的木質小桌上滑過,爬上祝時越的臉,他又在和祝時修拌嘴,含著一口草莓味的棒棒糖,發絲淩亂垂擺在眼前,濃密的睫毛張在眼上,像是遮光的簾,漆黑一點淚痣綴於眼角,中和銳氣,和他哥哥在一起的時候,他會不經意露出幾分被寵著慣著的模樣,這可能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做事不需要考慮後果,無論是平日的囂張還是方才的動手,哪怕跟著進了警局也是從容不迫。他隨心所欲,家庭和寵愛保障他的不假思索。
包括這兩周他突如其來的關懷備至,三番五次撞破她隱藏的窘迫,卻也三番五次接濟她,幫助她,鼓勵她。
不談彆的,就談今天這一手,如果隻有她一個人,她一定沒辦法這麼順利就將陳奇送進監獄。
財富和地位這兩兄弟,得不到的人永遠比得到的人更敏感。
溫韞懷的警告宛若冰冷的閘刀,要砍掉快要長出的戀愛腦。甜蜜過頭後,唇齒間泛起苦澀,程若茵胡亂想著,雲泥之彆,楚河漢界,她一株小小的雜草,怎麼追尋掛在天上的太陽?
安分守己,及時止損,對彼此都好。雜草不必為燒灼而煩惱,驕陽不必為保護而擔憂。
隻要她龜縮在冰冷的蚌殼裡,就能保護內裡圓潤的珍珠。
“程同學。”祝時修的聲音將程若茵從胡思亂想中拽出,程若茵抬頭,祝時修和祝時越不知達成什麼共識,兩人齊齊看向她,一個優雅穩重,一個張揚肆意,他們麵對麵,氣場傾軋過來,狹小的餐桌仿佛搖身一變為高檔談判桌,她是不是還應該站起來握個手?
“您請說。”程若茵微微躬身,示意祝時修開口。無論她和祝時越之間如何,她始終感激祝時修對她的幫助。
“或許這個問題有些冒昧,但是我真的是為程同學考慮才提出的。”祝時修雙手交握,放於桌上,頗有禮貌地繼續說,“請問你方不方便考慮住到祝宅來?”
程若茵驚到從位子上跳起,像是座位一刹那布滿尖針,再坐下去就會被穿透,她不可思議地盯著祝時修,又轉頭盯著毫無震驚的祝時越,無論怎麼看,兩兄弟的臉色都認真到離譜,找不出一絲一毫開玩笑的蛛絲馬跡。
“程同學,請冷靜。” 金絲眼鏡框後隱隱透出勢在必得的滋味,祝時修優雅地攤開手掌,示意程若茵坐下,“你先聽我說。”
祝時修多年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修煉出來對局勢的掌控力可不白搭,此時他輕而易舉掌控局麵,引程若茵重新慢慢坐回板凳上。
“我平時工作很忙,父母也都不怎麼在家,馬上高三了,我想給小越找個家教。”祝時修緩緩開口闡述,“初三的時候也這麼乾過,所以他才能考上一中。”
聞言,祝時越嗤笑一聲,卻並未開口拆台。
“我覺得程小姐就很好,很穩重,成績也好,輔導小越不成問題。最重要的是,”祝時修溫和笑道,“小越不排斥你,他之前不知道氣走多少老師,要找到一個符合他胃口的老師很難很難。”
程若茵不可置信地看向祝時越,少年一手支著下巴,故意偏頭,好像對麵油膩的牆壁上繡著什麼絕世繡品,端得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微紅的耳尖卻當了叛徒。
“您幫了我,這點小事我能做到肯定會做的。但是借住的話,實在還是不太方便。”
程若茵以為祝時修還要再說,絞儘腦汁想著接下來的說辭,哪知祝時修微微一笑,竟不作回答,拍拍祝時越的肩膀,優雅點頭,朝二人道彆:“我之後有點事,先走了,程同學慢慢考慮,直接和小越溝通就行了。”
說著,祝時修飄飄然跨過祝時越,帶著一身與小破店不符合的矜貴離開。
“等......”程若茵剛說出一個字,祝時修跑得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店裡隻剩她和祝時越兩個人,祝時越也不看她,就梗著脖子盯著牆看,也不懂那牆到底哪裡好看。
沉默中,程若茵回味著祝時修離開前,拋給她的那個晦暗不明的眼神,翻來覆去反複琢磨,眉頭緊蹙,就像是在解全國數學奧數比賽壓軸大題。
“走啦,快上課了。”祝時越不知什麼時候又煩躁到拆開一根新的棒棒糖,橙色的糖紙包裹上一根棍子,狠狠投擲進腳旁的塑料垃圾桶裡,口中的糖球轉了一圈,他不耐煩地拖長語調,“大——學——霸。”
程若茵低頭看時間,此時已是下午一點半,果然是快要上課了。一想到這一上午缺席了多少節課,學霸焦慮到想立馬去操場上狂奔八百米。她毫不猶豫從座位上彈跳起步,微信一掃提示收款,抓起包就往外衝,仿佛遇到火燒屁股的大事。
午後烈陽正掛在當空,磚塊鋪就的馬路空空蕩蕩,陽光刺得程若茵快要睜不開眼,她一手擋在眼前,卻被紅燈攔在馬路對麵,一中的招牌靜靜矗立於陽光之下,黑色的大理石板反□□光,許是日頭太烈,又或是一中二字過於亮眼,電光火石間,她想她完全領悟到了祝時修的深意!
靠初三一年的緊跟考上一中,如今的高三豈不是也需要緊跟一年才能考上好大學嗎!
祝時修沒空,父母也忙,祝時越也得自己看顧自己,除了有錢有愛以外,跟自己也沒什麼差彆啊!
所以祝時修名義上請她來當老師,實際上是想請一個能待在祝時越身邊盯著他學習的人!
程若茵回頭,祝時越臭著臉慢悠悠從小店裡踱步而出,好好的校服被他掛在肩上,叼著糖棍像是叼著煙頭,將不學無術的氣質發揮得淋漓儘致。
盯著那顆散著光暈的淚痣,程若茵驀然想起祝時修還未來得及說完的話——
他不是從小就叛逆,是被什麼事給打擊到了。
程若茵看著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太陽高懸於他的頭頂,光暈塗滿他的周身,他雙手插兜,披著陽光織就的薄毯,仿若驕陽派下天空的使者。
“你為什麼不願意住到我家裡來?你有地方可以去?”
“還是說,你討厭我家?”
程若茵靜靜望著祝時越,望著那雙隱含失望的桃花眼,不置可否。
身側偶有疾馳的車掠過,下午馬路上車輛很少,每一輛引擎聲都被寬敞的天地放大,又被兩旁的梧桐吸收,張弛之間,傳到二人耳朵裡的,隻剩彼此加快的心跳。
程若茵很興奮,興奮到忽略祝小少爺那點藏得好好的失落,胸腔之下的心臟激起千百倍的力量,撲通撲通拍打驚濤駭浪,掀起順順流的波濤,托舉彷徨的小舟飛馳奔向心之彼岸的小島,那裡有明亮的燈塔和柔美的鮮花,湛藍的天空掛著一輪獨一無二的驕陽。
“你彆忘了你的身份!”祝時越突然暴起,恨恨幾口將口中的糖塊咬碎,像是撕扯到口的獵物,他放出尖銳的爪牙,對準柔軟的兔子,糖棍被遺棄進垃圾桶,一根塑料棍硬生生被扔出暗器的氣勢,在鋁製桶口高速宣傳半周才落了底,高高在上的小少爺接受不了冷待,他氣急敗壞地喊出聲來,“我是你的債主!我現在要你住進來!供你吃供你喝到底有什麼不好?你知道你上次坐的椅子,用的桌子,還有你那天睡過的床,我統統都親手挑的家具,就怕你感到一點點不舒服!我都這樣對你了,你到底為什麼還不喜歡?”
“還有,就算是為了之前我替你打的一架,你也得給我住!”
話音下落,寂靜的街道空寂無聲,唯餘祝時越激烈的喘息,他緊緊盯著程若茵,如狼似虎的眼神好似恨不得現在就撬開她的蚌殼,逼她接受他的全盤付出。
可他沒有,他沒有動手,他漸趨平靜,好似退潮後的沙灘,空泛的內心一片荒涼,隻剩身側顫抖的雙手留證方才不穩的心緒。
沉默久到在心頭留疤,祝時越微微張嘴,驕傲抬頭,即將開口,卻驟然聽聞程若茵的答複——
“好啊。”
祝時越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足足在原地呆立了兩秒,才想起來笑,動人的桃花眼中眼波流轉,灼灼如光華,浪漫的桃枝抽條,長出喜悅的花朵。
他拉著程若茵衝去馬路那頭,從保安室門口撈回自己的書包,掏出紙筆匆匆寫上約定,將租金一欄空著,草草簽下自己的大名後將筆塞到程若茵手裡。
程若茵靜靜望著他,手指虛虛握著那支筆,她轉頭,少年的笑容比陽光更熱烈,見她不動,大手包裹上她的手,強硬地引領她簽下自己的名字。
不同於程若茵娟秀的字跡,秀氣框架下,筆鋒間隱隱透出勢不可擋的銳氣,仿佛將春水盤活,柔美的河流亦可化作吞人的野獸。
不等程若茵細看,祝時越一把抽走了那張新出爐的熱乎欠條,小心翼翼對著塞進襯衫兜裡。
“你不填租金就我來填了啊。”
被愛嬌慣大的少年屬實好哄,程若茵跟著他走進校園,冬日褪色,春日上新,綠葉涵蓋枯瘦的枝丫,紅花裝點嬌嫩的鮮草。被春意盎然包裹的內心翻不起波瀾,程若茵默默想,就以家教的身份,償還他的恩情,贈送光明的未來,也斷絕她蠢蠢欲動的念想。